我们到了。就是这里。
我们来到了这栋房子。我们离开后找到了这栋房子。它位于北约克郡沼泽地边缘,紧邻大海。我们的嘴唇因为舔舐盐分而起皮,起皱,四肢沉沉,忍受着生长期的疼痛。滚烫的方向盘,路边的强光。妈妈说道:“上车,我们要在天黑前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闷头赶路。我们想象她可能会说的话,“这都是你们的错”或者 “要不是你们干的那些事,我们根本不必离开”。而她真正想说的,当然是 “要不是生下了我们”“如果我们不曾出生”。
我握紧双手。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只知道很害怕。房子就在眼前。它像个孩子一样踞于石板矮墙后,后方牧羊的场地空荡荡的,地上密密麻麻的羊粪,带刺的灌木丛足有一人高。我推开门,一股污浊的空气迎上了新来者。粪便的气味。树篱疯长,牧草和杂草强行突破了水泥,狭长的前院里有各种各样的杂物:老旧的铁锹头、塑料袋、碎花盆以及盆里半死不活的植物根团。塞普丹珀站在高低不平的花园墙垣上,保持平衡,她牙关紧咬,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窗户上映着她的身影和她身后我的脸,我的眼睛像两个洞,再往后则是我们的妈妈,她累坏了,倚在汽车引擎盖上。
房屋的白墙上有泥手印,墙皮从中段开始脱落,顶上的楼层塌陷,仿佛一只手弯曲着托住了握拳的另一只手。脚手架搭在一面墙边,路上有从屋顶上掉落的碎瓦片。我把手伸向塞普丹珀的手臂,心想如果我用力咬下去,牙齿嵌进肉里,是不是就能通过这种接触感应到她在想什么。有时我能做到。虽然不是百分百确定,但有种朦胧的意识。好比妈妈在不同的房间里打开收音机,声音会有延迟,你站在走廊里,能听到收音机的回声;但她突然转向溜开了,像只喜鹊一样咯咯笑。
我掏出口袋深处的纸巾,擤了擤鼻子。太阳要落山了,但余晖晒在我裸露的肩膀上依然炽热。我的口袋里还有止咳糖,软趴趴的,黏稠得起了絮。我把一颗糖吸进嘴里。
房子的墙面上有一个标志,它被污渍遮盖。我用纸巾去擦,认出了上面的文字:安置房。我们不曾住过拥有名字的房子。不曾住过这般模样的房子:破败不堪,颓圮变形,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塞普丹珀的身体旋转起来。我比以往快五倍的速度闭上眼,这样她就不会跌倒,又或者即便她跌倒了,也会像一只猫一样轻轻落地。
我转头找妈妈。她正吃力地从车里出来;她的身体似乎沉得难以挪动。自从学校里的那件事后,她就变成了这样,沉默寡言,或者说一声不吭。在牛津的房子里,我们在晚上听着她在楼上走动。她对我们只说零碎不成句的词组,很少和我们对视。她的身体仍是熟悉的样子,但里面住的人变了,我希望她会回来。她用脚趾把花园大门踢开。
“帮帮我,”她一边走进院子,一边说道,“乌尔萨说钥匙在青蛙下面。”
我们开始找青蛙。地面有昆虫活动,很疏松。我挖到了一条虫,被它的触感吓到了,它软软的,任人摆布。
“别玩泥巴了。”妈妈说道,于是我们弯腰搜索草丛,找啊找,直到我的手指碰到一只石头青蛙,它的嘴唇肥厚,眼睛像纽扣一样,快要被矮树丛淹没。妈妈一脚踢翻它,接着怨道:“没有钥匙。”“真倒霉,”她说道,“真倒霉。”然后她握拳捶打自己的大腿,三次。
沿着田野望去,五月的云变成了钢灰色,积聚起来,巨幅地膨胀。我指了指,说道:“看啊。”
“好吧。快。找。”
我们把包袋堆在一边,抬起空花盆,在草丛里踢来踢去。我在泥地里找到了硬币。房子边上有一条小径,通往一片花园,花园的墙边堆着石板,草堆变成了腐殖土,还有被人丢弃的金属架。这里可能弄过烧烤,砖结构的口子里有一堆灰烬。房子的侧墙上嵌有贝壳,贝壳嵌在水泥里,地面上铺着颗粒状的沙石,还松散地铺有被海浪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卵石。我看向一扇窗户。透过玻璃:依稀是墙和柜子的形状;可能是食品储藏室。我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擦了擦。门框的轮廓更清晰了,门后现出模糊的影子,也许是一张沙发或餐桌,也可能是楼梯的第一级台阶。塞普丹珀在我身边,脸往前凑,双手在窗玻璃上拢起,香甜的香水味,香水是我们从学校附近的博姿药妆偷来的,还有她没有刷牙的气味。她朝我瞪大眼睛,卷起舌头,掐我的手臂。我的脸看上去有些畸形,比例完全失调,脸颊比正常的要长,眼睛像停车计费器上的投币孔那么细长。
我长得像妈妈。或者用妈妈的话说,像她的妈妈,也就是我们的外婆,她在印度,我们从来没见过。塞普丹珀长得和我们不像。我们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但她肯定像他,头发柔顺,脸颊柔嫩且带有金黄色的绒毛,瞳孔的颜色很浅,像雪地里的动物。
那么多年来,有关他的信息滴滴答答地被问出来,每次都大费周章。妈妈二十三岁在哥本哈根度假时和他相遇,当时他在那里生活。他在这座城市跟了她三天。她告诉我们,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他的英语无可挑剔——他在这里长大——但他喜欢跟她说丹麦语,她听不懂,而他就喜欢那样。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他死了。“他怎么死的?”我们问了四年,她才开口。他在德文郡的一家酒店游泳池里淹死了。他死前,他们已经不在一起了,我们仨,妈妈、五岁的塞普丹珀和年纪更小的我住在其他地方。他死了近一年,他的姐姐才打来电话,告诉她死讯。我们渐渐明白,不能问起他的事。我们不知道怎么描绘他。我们不认识他。塞普丹珀有一次对妈妈说,他是个偷摸抢骗的暴躁混混,妈妈笑出声,应道 “说得没错”,但接着几小时一声不吭,那副神情我们后来懂了。每隔三四个圣诞,他的姐姐乌尔萨会来看望,塞普丹珀和我有时会试着从她那里撬出些话,但她从不松口。乌尔萨开一辆折篷汽车,从来不待超过一天,住酒店,不住我们家。她的头发很短,也是金发,因此如果从她身后靠近且不知道是她的话,我们有时会认为她就是他,逝去已久的父亲,让我们母亲伤心和我们存在的缘由。沼泽地边上的房子是她的,但她把房子租了出去,不住这儿,让我们这样无处可去的人住。
这时风力更劲了些。顺着房子的一侧望去,我们又发现了一扇窗户,窗不大,但不怎么结实的样子,我们一推,它便朝里打开了。
妈妈在房子前方,拿着一块附近地里捡来的石头,正要用它砸碎门边的窗玻璃。我抬起双手,捂住耳朵。血液怦怦怦地脉动,警报在我的骨髓中响起,从我的喉咙里升起。
“有扇窗能开。”塞普丹珀大叫道,“我想我们可以钻进去。”妈妈冷漠的面孔转向我们,嘴巴往下耷拉,刻进皮肤里。
这扇窗通向食品储藏室。我们钻到里面,手牵着手。窗户下方是脏兮兮的瓷砖地面,瓷砖紧贴潮湿墙面的地方坑坑洼洼的。木质的柜子。一些汤罐头和豆类罐头,两包包装褪色的意大利面。有一股气味,可以说是甜甜的,夹杂着一丝我辨别不出的味儿。天花板很低,我的头顶把灯泡给撞了下来。
塞普丹珀一路上都哼着小曲儿,她兴奋而且想让我知道时就会这样。她的哼唱有许多含义。“喂,你在哪里/来这里/停下/我在生你的气。”我意识到自己害怕这栋房子,害怕妈妈生气,害怕塞普丹珀发脾气。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只来过一次,但我记不太清了。
“那是什么?”我说道。
“什么什么?”
“什么气味?”
“我不知道。一只死老鼠?”
“别说了。”
从食品储藏室的门往外看,我们可以看到外面的走廊;左边是前门,在它边上是另一扇紧闭的门,可能是卫生间的门。再往前是楼梯,右边又是一扇门,而在我们面前,打开的门通往客厅。房子的布局很奇怪,不同寻常,储藏室直通客厅的方式不正常。闻起来有股食物放置太久的气味。气味传到客厅里。客厅一角有个鼓包,看不出形状,堆叠起来的东西。我捏了捏塞普丹珀的手。我们不该来这里,也不可能住在这里。我们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有一盏台灯,我凑了过去。有东西被打翻了,从桌子上掉了下去。我的五脏六腑仿佛满是蜜蜂。灯亮了,发出一声尖厉的响声。
“这里什么都没有,”塞普丹珀说道,“别怕,茱莱小虫[1]。”
她转了一圈,把开关都打开。每样东西都过于明亮,仿佛这些灯泡安装得有问题。有一股焦煳味,而且在往深弧形的灯罩里看时,我发现上面盖着一层蜘蛛网,灯罩底部有苍蝇的尸体。沙发和扶手椅上的毯子破破烂烂,茶几上有两只马克杯,下方有一摞报纸。木质的壁炉之下是一个烧木材的火炉,前方则铺着一块脏污的地毯。一丝光线透过一扇小窗射进来。天花板压得低低的,有横梁。我们要是再高些,就得弯腰走路了。楼梯后方是空置的书架。被我从桌上撞翻的东西在地上,一半在沙发下面。我捡起来时,双手都是灰尘。玻璃碎得参差不齐。塞普丹珀双臂环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别怕,看,这是个蚂蚁养殖箱。”
我将它翻转过来。她说对了。两块玻璃板嵌进了一个窄盒,里面堆满了泥土。有通道、洞穴、贯穿泥土的细沟,我们一动,它们也随之下落。
“我把它摔破了。”我说道,感受——厚重,淤塞,避无可避——住在泥土里,不停念叨着土地奋力前行会是什么样的。
“我们可以把它修好。”她说道,“这里肯定有胶带。我们可以找几只蚂蚁放进去。”
传来敲门声,是妈妈在叫我们。我走过去给她开门。她的脸看上去很疲劳,仿佛整整一星期都没睡。今年冬天很长,圣诞节的天气很糟且让人感觉到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好,春天迟迟不来。三月在学校打了一架,废弃网球场湿答答的地面,泥巴沾在我们的赤脚上,我的双手看上去是别人的。出事后,我们在牛津又待了两个月,现在五月了,暴雨被高温取代。我想摸摸妈妈的脸,让她像以前那样抱我,我们三人挤在双人床上时那样。可她推开我直向前,下颚紧绷,包袋从她的手里落到地上。自从我们离开学校,我也觉得很累;有几天我觉得自己的肩膀上托着另一具身体。我想告诉她这件事,让她说她不会变,或者说她能帮我养好身体。
我们看着她上楼。塞普丹珀吹了一声口哨,喊她的名字——想惹她生气时她就会这样——希拉不声不响,有那么一刻感觉她迟疑了,可能会回来,但接着,她大步向前,靴子踏上木质的台阶。她的一边腋下夹着被子,另一边夹着工作文件夹。我们站着听她的动静,直到听到关门声。她一直都郁郁寡欢,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现在更糟。
“她很生气。”我说道。我能感到塞普丹珀的火气正往上冒。
“她不可能一直都生气。”她说道。
“可能啊。”
“对你不会。”塞普丹珀说道,拉扯我的辫子,痛得我泪水直流。
房子最深处的门通往一间小小的厨房。水槽里有脏烤盘,一边是一只空空的面包袋,也有马克杯。有一扇很小的窗。我笨手笨脚地爬上料理台,去拉窗栓,但窗打不开。一看才发现窗被封上了,木料上钉了钉子,被封死了。我爬了下去。冰箱上有黄色的贴条——我认出这是乌尔萨的笔记,和她寄来的生日贺卡一样——粘连的字母中A和J格外突出。看别人的贴条让我感觉冒犯到了对方,但我还是倾身细看,想找出某种秘密语言或信息给塞普丹珀看看。但上面只有一些琐碎的事,垃圾日,卡住的后门,一连串不能扔进火堆的东西。厨房脏得我浑身痒痒。我打开水龙头,待水变凉后搓洗自己的双手,可我感觉就连自来水都含有某种成分,黏糊糊的。塞普丹珀在门口朝我吹口哨,几个音符,让我回过神来。
“没事吧,茱莱小虫?”
“没事。”
食品储藏室隔壁是卫生间,有一个浴缸和一个马桶。塞普丹珀一拉,卤钨灯亮了。看样子有人来过这里,而且刚走不久:水槽边有浮沫,上面放着一小块肥皂;两瓶洗发水和沐浴露被扔在浴缸里,地板上有一块疑似化妆品的污渍。
“这是谁的东西?”我问道,一边用大拇指蹭了蹭肥皂,然后觉得恶心。
“不知道啊。乌尔萨的某个租客吧。我听妈妈在电话里和她聊过,我想她把租客都赶出去了,好让我们来住。”
“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你问我有什么用?”塞普丹珀戗道,然后,我也搞不清为什么妈妈要带我们过来。
“死皮。”我说道,手指一边沿着水槽滑过。塞普丹珀瞪了我一眼,走出门外。
赶了那么久的路,我觉得牙齿上蒙了一层东西,带有我们在某个服务站买的奶酪洋葱三明治的味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们没带牙刷,它们支棱在老房子的水槽边,我们不会再回去的那栋房子。我走到客厅,想告诉塞普丹珀牙刷的事,但她在楼上;我能听到她正走来走去。蚂蚁养殖箱里的泥土动了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穿了过去。温热的空气从前门的门缝底下和烟囱里钻了进来。我想听自己的声音从四面白墙上传回来。这栋房子有种曾经人来人往的感觉。我低声喊塞普丹珀的名字,尽管已经尽可能压低声音了,但还是太响。我能感觉到身后的所有房间。这栋房子的内部无法一眼看尽;我看了看厨房和食品储藏室,但那里没人,只有低悬的灯泡发出的嗡嗡声。我一步跨两级,快速地走上楼梯。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紧跟我的脚步。可是,当我从楼梯最上方转身一看,什么都没有。
狭窄的走廊两边有三间房。最近的一间卧室角落里塞了上下铺,没有其他的家具。以前没有这张床,我们睡在——我想——铺在地板上的床垫。这里的事我还记得一些,但现在都变样了。我找不到塞普丹珀,可下一刻,她在上铺坐起来,取笑我。我的血液挤压着喉咙。
“你去哪里了?”我的声音尖厉,似狗哨声。这是常态——从我们小时候开始——我等着她把我抛下,去走她自己的路。
“我到这里来了,”她说道,“我想看看以前我们睡觉的地方。看。”她拿着一副破旧的望远镜。
“这是什么?”
“你知道的。”
我记得我们曾经找到的一张爸爸的照片,它塞在乌尔萨高级汽车的储物箱里,皱巴巴的;他看上去只有十岁,脖子上挂着这副望远镜。“他为了望远镜差点把我的手臂弄骨折。”乌尔萨撞见我们拿着照片,边说边把它从塞普丹珀的手里拽走。
墙壁上有以前贴过的旧海报的印记,房门上方也有挂钟的痕迹。上下铺窄得如同一张板凳。塞普丹珀一扭一扭地爬下梯子,挥动手臂:“看呀。”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还记得我们睡在摇篮里的时候,四手蜷曲在头顶,我现在的视角和那时是一样的。那会儿,我不会说话,但我认为我们当时一定心有灵犀。我是这么想的,希望现在依然如此。当我们大一些后,她撑着摇篮的栏杆,掉了下去,朝我叫喊,让我跟着她做,直到妈妈进来,把她放回床上抑或把我们都带到她的床上,我们的手臂缠绕着彼此,妈妈的胸脯贴着我们的脸颊,塞普丹珀离我近得连沾着泪的睫毛都纤毫毕现。我对她说:“你是不是也这么想?是不是希望现在依然是这样?”而她应道:“茱莱,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们窝在妈妈紧闭的房门后,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以前也这么做过,听这扇门后的动静。她睡着了,可能。我们打开走廊上的第三扇门。是一个通风的隔间,里面有一个大容量的水箱和一列复杂的冷热水控制开关。地板上有捕鼠器,但没抓到任何东西。我们站在那里,思考这些按钮是做什么的。我们能听到水箱内部的搅动声。雨正淅淅沥沥地落到屋顶上。通过塞普丹珀的手掌,我想,只要用心听,或许能听到她思想的缓慢脉动,她清脆的一言一语。我记得在学校的最后几个星期。那时常常下雨,雨水溢出檐沟,如幕布般顺着窗户流下。去学校的路上,我们从车上看到了一只獾的尸体。其他女孩子的脸。我们离开剑桥的房子,来到这里正是因为她们。那是塞普丹珀的主意,把她们带到老旧的网球场,教训她们一顿,吓唬吓唬她们,但我们来到这栋安置房并不是因为塞普丹珀。这件事全都归咎于一人。
塞普丹珀正胡乱地戳着按钮。望远镜仍旧挂在她脖子上,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墙后传来牛叫似的闷响。
“我觉得不对劲。”
我们脚下的地板咔嗒一响。
“或许没事。”塞普丹珀说道,“我们下楼吧,我饿了。”
我们把冰箱翻了一通,可什么都没有。隔壁的小储藏室里,罐头早就过期了,罐子好像被人砸过似的凹陷了。
“我们找点别的事做吧。”她说道。
雨斜打在窗户上。我们趴在客厅的地板上,塞普丹珀聊着我们要把自己房间的墙壁刷成什么颜色,贴上什么海报。我半心半意地听着。房间给我的感觉和以前一样,仿佛有什么事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发生。塞普丹珀拿起望远镜贴住自己的脸,转动镜筒。
我钻进食品储藏室,摸索电灯的开关。灯泡在小小的空间里晃来晃去,照亮这面墙后又照亮了另一面墙,架子也因此忽明忽暗。我定睛看着罐头,不想再往里多走一步,灯泡发出咔嗒一声后就灭了,整个房间被打入黑暗。
塞普丹珀在厨房的冷柜里找到了一份鸡肉派,我们决定试着烤烤看。在等待的间歇里,我们在笔记本电脑上看以前下载的杰纽芮·哈格拉夫的采访。同时,我也竖起耳朵,想听到妈妈下楼来原谅我们。原谅我们所做的一切。
“如果没有网络的话,我觉得我们明天就得走。”塞普丹珀说道。
派烤过头了。我把它对准垃圾桶,塞普丹珀则把顶上烤焦的一层刮掉。
“我把它烤焦了。”
“没关系。”
可等我们切开后,才发现里面没熟。我把粉色的鸡肉块吐到塞普丹珀张开的手上。她一口都没尝。我们把整个派都叉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我不想再去食品储藏室了,塞普丹珀朝我叹口气,自己钻进了漆黑的房间,出来时怀里抱满了凹陷的罐头。有一罐桃子,才过期一年。塞普丹珀用一把餐刀戳开,让我从缺口处吸吮果汁。我突然觉得好饿,晕乎乎的。我拿走她手里的刀,把口子再撬开些,直到手指能伸进去。我掏出桃肉,一口不嚼地直接吞了下去。
“你要来点吗?”
“已经不饿了。”她说道。
我们坐在地板上,而不是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待了一会。桃汁糖水里有颗粒状的东西。塞普丹珀在她的手机上打开达西·路易斯的专辑,我们记得每一句歌词。
她坐直了些,说道:“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你说什么?”
她没有回答。烟囱里传来一阵寒意,她伸出一根手指。我们能听到墙后锅炉的声音。我起身,跪坐在地上。
“在这里出生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生在这里。有一天晚上,我听见妈妈在电话里跟她那书商朋友说的。妈妈说:‘可能床都没换呢,说实话。’”
“我以为我们都是在牛津出生的。”
“我之前也这么想。但其实只有你是。我是在这栋房子里出生的。”
我这才意识到,我很在乎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出生这件事。时隔十个月,在同一家医院,或许在同一张床上;一个追赶着另一个出生了。塞普丹珀,接着——快到几乎在同一时间——我也来了。
“妈妈不喜欢这房子。”她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就是知道啊。我们以前来这里,她就不喜欢。你还记得我们来的那年夏天吗?她当时就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
“你知道才怪。”
“我就是知道。”塞普丹珀龇牙咧嘴。
“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嘛。从妈妈说的话里听出来的。”
“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没别处可去了。她怀着我的时候,跟他和乌尔萨来到这里。后来,她伤心难过时也待在这里。”塞普丹珀说道,张开双臂接受低矮的客厅、蚂蚁养殖箱、带污渍的茶几和厨房的门,“爸爸是在这里出生的,我也是。我记得。”
我看着她,想看清她有没有撒谎。我知道她有时会骗我,或是为了逗我玩,或是想看我能不能察觉她撒谎,而有时候她就是要撒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把桃肉罐头扔到垃圾桶里。暮色渐逝。
没过一会,半睡半醒间——塞普丹珀向我低语,妈妈在走廊另一头大喊。半睡半醒间——她的手指在我的脸颊上按压。
沉沉睡去,无边无际,一夜无梦。透过窗帘的光线把我叫醒,我翻身,又睡了过去。我一直处于一种半睡半醒,挣扎着要醒但又躺回去的状态。我的喉咙像沙砾一样干燥。我不停吞咽。我撑坐起来。门框上方的钟:十二点。半天已经过去了。我的胸口疼痛,我低头一看,胸骨处有红色的印记。塞普丹珀不在上铺。我下楼到厨房,脸贴在水龙头下大口喝水,然后直愣愣地站着,听房子里的动静。
“塞普丹珀?”没有应声。
我走到客厅。那里有我们过夜留下的东西,被拖到地板上的枕头,我们喝水用的玻璃杯,在沙发扶手上稳稳放着的笔记本电脑。
塞普丹珀在我睡觉时如影随形。我们当时十或十一岁吧。我被自己在睡梦中打开的冰箱里的灯光刺醒,又或是被自己撬得敞开的窗户冻醒时,她都会在我身后,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引导我回去睡觉。糟糕的情况持续了一年。睡与醒之间的裂缝越来越窄。我梦到有东西在天花板上悬着,醒来后它仍在那里,摇摇欲坠。整日整日,过得像做梦一样。我觉得自己丢了什么东西,花好几个小时心不在焉地找,但其实我并没有那样东西。而塞普丹珀总是在我身边,在我尖叫醒来之际嘘声,陪我找那神秘的丢失的物件。我开始变得害怕。我渐渐确信睡眠是一片独立的疆土,如果我打开门,走到那片土地上,厄运会永远跟着我。通常,伴随厄运而来的坏事都和塞普丹珀有关。如果我睡着,塞普丹珀就会离开。如果我睡着,塞普丹珀就会因电击、溺水、火灾或被活埋而死。我们经常上网,想用这个方法让我摆脱恐惧。害怕被活埋叫作活埋恐惧症,怕水是恐水症,怕电击是休克恐惧症。我学会了尽可能少睡。睡梦是混乱,睡梦是沼泽,睡梦是我们父亲葬身的棺材。到了那一年年底,恐惧自行消失,我又能好好睡觉了。我们养成了有助改善情况的习惯:醒来后用热水泡脚,将梦洗去,睡前梳头发。
我们上次来这栋房子恰好是我无法入睡的那年。我们待了一个季节。妈妈当时病了,一天吃三粒药,睡很久。那一年,塞普丹珀还没有坚持要把我们的生日并到同一天,这样一来我们谁大谁小就无所谓了。我们会去海滩,妈妈睡在一块毯子上,我们则堆沙堡,把彼此埋进沙里,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有时候,妈妈会到水里,我在前面抱着她,塞普丹珀在她背后,我们会一起逐浪,满嘴海水泡沫,向着寒风大喊。有时候,我们会开车到最近的城镇,三个人一起吃炸鱼薯条,醋味酸爽,盐片清新。在这栋房子里,妈妈会把柠檬汁揉进塞普丹珀的头发里,她的头发变得无比闪亮。
我们曾摸黑玩游戏。我们的眼睛逐渐适应缺光的环境,我们在房里四处走动时不会撞到任何东西;第一个游戏就是如此。第二个游戏叫作 “塞普丹珀说”,是从别处学来的,被我们改进了一番。塞普丹珀是主导者,而我则是个木偶,必须对她言听计从。如果她说 “塞普丹珀说倒立”或 “塞普丹珀说用永久性的马克笔在墙上写你的名字”,我必须照做。如果她说 “倒立”或 “用永久性的马克笔在墙上写你的名字”,那么我就不允许这么做,如果不小心做了,我就少一条命。在大多数游戏里,我有五条命,如果五条命都没了,就会有事发生,不过每个游戏最后发生的事都不一样,具体取决于塞普丹珀当日的心情。游戏其实和几条命、是输是赢无关,我们只是想玩游戏。
上次住在安置房的那段时间,我们几乎一直在玩 “塞普丹珀说”。白天,我要做的事很简单:“塞普丹珀说前滚翻”“塞普丹珀说做个斗鸡眼”“原地转圈,你掉一条命”。天色渐暗,要做的事难度渐增:“塞普丹珀说剪掉你的手指甲,把它们放到牛奶里”“剪掉你全部的头发”“塞普丹珀说躺到床底下待一小时”“跑到马路中央”“塞普丹珀说把你所有的衣服都扔进垃圾桶,站到窗前”“把这根针戳进你的手指”。
游戏很妙。我们那段时间一直在玩,但离开这栋房子后,又觉得这游戏没意思,不再玩了。
妈妈的状况时好时坏。我们对她的症状已经习以为常。塞普丹珀曾说她希望妈妈不在,这样我们就可以独处,但我喜欢妈妈在身边,喜欢三个人在一起。在安置房住时,我们三人一起沿着悬崖散步,妈妈会告诉我们所见的植物叫什么或是说说她正在构思的小说情节,我喜欢这样。塞普丹珀最喜欢的是只有我们俩,而我更喜欢我们三个手牵手,妈妈在中间,摇晃我们的手臂。
妈妈状况糟糕时,我们会避开她;有时她在屋子里要找什么东西似的徘徊,但一天傍晚,我们玩游戏时听见她下楼,走出了前门。我们从窗口看着她径直上车,开走了。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所以我们知道她会回来。
“塞普丹珀说假装你是一栋房子。”塞普丹珀说道。
我不确定要怎么做,但还是伸展四肢,把自己围成一个桶形当作墙壁,圈起双手当作窗户,晃动手臂表示门的开关。我大笑出声。
“塞普丹珀说不准笑。”塞普丹珀说道。她爬过来,坐到我腿上,把我的手臂环住她,就像墙壁在她身边聚拢一样,我们就这样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身体都麻了。房子后来长腿跑了,她一路追着。
天色暗了,我们望向窗外找车,在山坡上寻找大光灯。
“那里?”我问道。
“不是。”她说道。
接着,又过了一会。“那里?”
“不是,等等,那里也不是。”
我们假装是从地板下方长出来的树,林子里的鸟,墙里的老鼠。
“听。”塞普丹珀说道,我们跑到窗口,发现她说对了,有大光灯正往这边来,四个灯,照亮了路面的各个部分和田野。我们看着灯往这儿来,然后躺到我们房里的床垫上,羽绒被盖过头顶,屏住呼吸。起初是四个灯,然后是四只脚,走上台阶,在门外停下,接着朝妈妈的房间走去。我们滚到地板上,爬到走廊上。
我们在她门外听了很久,两个人嘘声让彼此安静,平整地趴在地上。那声响真奇怪,仿佛来自我们不曾知道的动物。我能感到身下冰冷的地板,我的膝盖发痒。当我看向塞普丹珀,她眼睛一下都不眨,几乎没有呼吸。你什么都不懂,但在下一刻又什么都懂了,这是怎么做到的?房子吸收了声响,把它扩散出去,引向我们。我本以为能分辨出妈妈的声音,但我竟然无法确定;听上去像另一个女人的,我们不认识的人。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声咳嗽从我喉咙口冒出来,声音散开,塞普丹珀抓住我的手,我们起身跑回自己的房间,躺着,一动不动。
第二天,塞普丹珀说一切都感觉不一样了,我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她说这不是一个小小的变化,而是大大不同了。
从客厅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去,天空是破旧的模样,坑坑洼洼的路如缎带般蜿蜒向远方,小山丘,也有可能是高山露出的上半截。我想,或许我能听见大海,希望我们可以去到那里。我光着脚,地板冰凉得感觉像石头。我真希望我们还留在牛津,听着妈妈在我们楼上的书房里不停工作,而塞普丹珀则站在卧室开着的门边,说该起来看日食了。
妈妈昨晚肯定下过楼,因为有些行李被拿了出来:电视在角落里,几本书靠在墙边。她肯定也去买过东西了,因为食品储藏室里有吃的,塞普丹珀把这类东西叫作末日伙食:依旧是水果和豆类的罐头,常温储存的牛奶。房子不似昨晚那般忙碌。感觉空荡荡的。我仿佛在睡着的时候被抛弃了。厨房的料理台上有新买的灯泡。我打开包装拿出一只,举着。
“塞普丹珀?”房子在我四周发出哼声,释放出空气。我望向食品储藏室。我想告诉塞普丹珀我一个人换过灯泡,一边伸手要去拧。我用手罩住灯泡,但没有拧转。我把新灯泡放到架子上,把它往里面一推后,去检查开关有没有关。卫生间传来声响,我因此分了心,接着就听到身后的储藏室有玻璃砸碎了。借着客厅的光线,正好能看到新灯泡碎了一地,玻璃撒向我的脚边。我关上储藏室的门,朝卫生间走去,打开门。我的太阳穴感到一阵近乎恐怖的噬咬。塞普丹珀在浴缸里,头发水亮,嘴里吐出一道肥皂水。
“你怎么在这里?”我说道。我能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急切。“我刚在叫你。我把灯泡弄碎了。”
她双手上上下下拍打水面,水溅湿了地板。“你睡了有一年了。”
“才没有。我能进来吗?”
“我洗好了。”她说道,抬起大脚趾,上面绕着水塞的锁链。水潺潺地流走。“我们要不要做一顿奇怪的饭菜,看点什么?”她撑起身。
她泡澡不叫我,这让我觉得落寞。在家里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起泡澡,笔记本放在椅子上,这样我们就能看大卫·爱登堡的纪录片或者早期 《荒岛唱片》。塞普丹珀喜欢滚烫的洗澡水,喜欢泡澡吃冷饮:树莓大理石纹冰激凌,梦龙常常从雪糕棍上融化滴落。我了解塞普丹珀的身体胜过我自己的身体。常常——低头看自己——我生出一股巨大的困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而非她的脸时,我会吃一惊。她的左脚脚背上有一条盘踞的小蛇似的胎记,她的皮肤被阳光一晒就变红,她的锁骨上有一根长长的毛发,我好想把它拔了,但她说要留它一辈子。我总觉得塞普丹珀的身体比我的要正常。我递给她一条毛巾。她比在牛津时个头更大,似乎占据了更多空间。我戳了戳她的胯部,问道:“你干吗不叫我一起?”
“我不知道。可能我就是想一个人吧。”
塞普丹珀拿了扫帚和簸箕收拾完碎灯泡后,我们安上一个新灯泡,然后又打开从汽车里搬来的移动衣帽间,试穿各种连衣裙。我们囤积成癖;有些裙子手肘处破洞,腋下抽丝,边缘沾有食物的污渍。我们轮流穿的最喜欢的一双鞋,鞋底几乎已经磨破。我套上一条蕾丝镶边的连衣裙,缎面细窄的袖子,之后就看着塞普丹珀翻找衣服。
“别呆站在那里看我。”她说道。
“那我该干吗?”
“去食品储藏室里看看。”
有鹰嘴豆、番茄碎和袋装米,但我不想做饭。灯泡异常的亮,可五分钟后又爆了。我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告诉自己别害怕。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我走到客厅,正要告诉塞普丹珀灯泡和食物的事。妈妈来了。她的头发脏兮兮的,扎到头顶。尽管屋里开了暖气,她还是裹了很多层。她的睡衣沾有污渍,一手马克杯,一手餐盘。她晚上下楼吃饭,这样就不会和我们撞上了。就是这样。她在楼梯上停下,看我一眼,又转头找塞普丹珀,而她已经不再翻找衣服,正坐在沙发上,直盯着电视看。
片刻过后,妈妈说道:“我得把这些洗了。你们可以跟我进厨房吗?”
三个人站在厨房里很局促。塞普丹珀爬到料理台上,干瞪眼。妈妈把塞子塞进水槽,打开水龙头。我看着她,想起新书发布会那晚。她一袭金裙,一双红鞋,鞋子的丝绒系带在小腿上交织。她因微醺而面色红润,两手环住我们的肩膀。到了午夜,她在酒吧里脱了鞋,赤着脚和书店的人聊天。塞普丹珀把脸紧贴住我的耳朵,说道:“她像一个女神。”那时候,我们爱她,这种爱是心甘情愿,永无止境的,我想我们通常并非如此。大多数时候,她对我们而言仅仅是母亲,她同房间里的桌椅无异。
屋子在我们四周潺潺作响。水断断续续地从水龙头里流出。她不和我们对视。她清洗后把东西递给我,我来擦干,接着递给塞普丹珀,她再放进橱柜。我想告诉妈妈我们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因为学校发生的事情,还想说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海滩或吃晚餐。我想让塞普丹珀也这么说,而当我看向她时,她耸着肩说道:“妈妈——”
“我就是需要点时间。”妈妈说道。我感到话语冲破了静寂。我感到话语与我的手臂和脸正面相迎。她放下洗碗布,转向我们。“我永远爱你们。”她说道,“如果你们需要我,就来找我。但我需要点时间。好吗?”
我们点点头,然后她走了。
我又喝了一罐桃肉罐头里的果汁,塞普丹珀给我做了黄油意面,我坐在料理台前吃完。塞普丹珀说她不想吃,可我还是好饿。
“还有吃的吗?”
她啧了一声,但还是给我开了一个罐头,这次是梨肉罐头,我吃得一滴不剩。我感觉骨架紧贴着皮肤,关节处磨得生疼,颧骨也摩擦得难受。
我们看了一集 《33》,这部电视剧我们看了足足二十七遍,每遍都是静音模式,角色的嘴巴一张一合,但他们的声音被偷走了。这是我们最爱的剧集。一部杰纽芮·哈格拉夫——我们最爱的导演——早期作品,剧中有两位女性分别是病理学家和图书馆员——观众只知其名不知其姓——哈德利和贝尔调查偏远之地的奇异事件,和不合适的人约会,一季会发生好几次这样的事,死去,然后又重生。我们无聊的时候看自然纪录片。我们喜欢蜥蜴,蝾螈,还有昂起头、腹部在沙地上游走的蛇。我们喜欢血淋淋的杀戮场面,狮群吞食羚羊,或者豹子在树上,而它们的猎物悬挂在树枝上。我们喜欢爱登堡冷静的嗓音,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动物按他的指令行动。它们奔跑,停下,游泳,挖洞,进食,死亡。我们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呼吸,消化,兴奋,暖和起来,而后感觉到凉意。
“我好无聊啊。”塞普丹珀说道,拧我的手臂,我的皮肤立刻变成白色。
“只有无聊的人才觉得无聊。”我照搬妈妈的话,塞普丹珀拧得更用力了,然后指向我的肩膀后侧。
“我们把那东西装满吧。”
我看向她指的地方。蚂蚁养殖箱在桌上,还在我们上次放着的位置。
“箱子破洞了。”
“那又怎么样?我们去找胶带。快来。你去厨房找。”
我打开抽屉又合上,假装在找。我想象着养殖箱在晚上翻倒,等我醒来时被子上爬满了蚂蚁。冰箱顶上有一卷橡胶胶带,还有一堆旧信件。我拿着胶带干站着,直到塞普丹珀进来,从我手上拿走了它。
“你不想玩吗?”
“我想。”
“会很好玩的。它们建造自己的住所。你知道吗?蚂蚁被碾烂后会留下信息素,会让附近的蚂蚁进入进攻模式。”
她蹲在地板上,养殖箱在她的双膝间。她贴上胶带,再剪掉多余的部分,这样我们就能看清箱子里的情况。我觉得痒,手指插进头发里抓挠。塞普丹珀把养殖箱竖直放到桌上,给我围了条围巾,把我的手臂塞进妈妈的大衣衣袖里,给我套上门口找到的一双靴子。乌云还未作罢,仍旧在下雨,天气暖和,没有风。有海盐的气味。我们趴在门外四处探索,捡叶子,把烂泥堆到一边。我找到一只甲虫和一张薄薄的蜘蛛网。塞普丹珀在墙根搜罗,蹲着身子往前跳。她说地上似乎有蚂蚁活动的痕迹,但我们一只蚂蚁都没找着。她的舌头在嘴中这儿戳戳,那儿舔舔,吹口哨示意我继续找,我知道她很烦躁。我又找到了几枚生锈的硬币,我的手指沾了泥浆和湿烂的枯叶,滑溜溜的。我想进屋,把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洗,但只要她还在外面,我就不能进去。我们找了很长时间。塞普丹珀找到了我先前看到的那只甲虫,喘着粗气把它兜了起来,放到养殖箱里。我们看着它闷头乱窜,不时撞到玻璃上。
“它毕竟不是蚂蚁。甲虫会挖洞吗?”我问道,可她没有回答,只掐了掐我的手臂,蹬掉了她的靴子。她生我气的时候,我手足无措。
我觉得头晕,不得不坐下。完整的句子装在我的脑袋里,但我试着要说出来时,词汇好像梗塞住了,我的脑袋突突的疼,没法说话。塞普丹珀热乎乎的手按住我的额头,我合上眼睛,再睁眼时她已经跑开了,但她的余温还在,热到发烫,就在我的皮肤上。
塞普丹珀说道:“你还记得那次日食吗?”
我们为了看日食特意早早起床。妈妈给我们做了早餐——炒蛋,街角小店买的面包——然后上阁楼工作去了。那时我们约莫十一岁。日食前一晚,我们仔细地量好尺寸,给纸箱挖了一个洞。我用美工刀时被割伤,吓呆了,直到塞普丹珀也割伤了自己,她大笑出声,给我看地板上的血滴。
就在那天,我向她许诺了一个人可以给予的一切。
我们把盒子拿到外面的人行道上。人们赶着上班。似乎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将要发生什么。世界以一种我们难以置信的方式陷入黑暗。我们站在台阶上,眼看着黑色的圆环盖住光线。真是令人激动,不由惊叹,在那之后的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梦到日食溅到了我的眼中,渗进我的血液。
“刺痛。”塞普丹珀说道,我明白她的意思:那时候为了比谁胆大,我们屏住呼吸,把箱子挪开,直视天空。一整天,光斑滞留在我们的眼角;我想,这是我们唯一一次所见一致。真希望每次都能这样。
有个男人来弄网络。他的裤子往下掉,看上去不怎么喜欢我们,即便我们给他泡了茶,加了储藏室里的常温牛奶。他埋头工作的时候,我们绕着电话来回走。
“它是怎么运作的?”塞普丹珀问道。
“什么怎么运作?”他的腰臀和山羊一样瘦,发际线在往后退。我觉得他看起来像杰纽芮·哈格拉夫作品里的角色,塞普丹珀明白我在想什么后,嗤之以鼻。在这里,我们似乎更能领会彼此的心意。我想,是否是这个地方的缘故,这里是父亲和塞普丹珀的出生地,这里的房间发出的声音和我们以往的住处截然不同。男人用眼角余光瞥我们,翻转手中的工具,他刚刚拿反了。
“互联网啊。”我说道,塞普丹珀两手捂住嘴巴,笑了出来。
“互联网怎么运作?”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们。
“是的。”
“我想,”他说道,“它通过设备传递无线电频率。解释得够清楚吗?”
“我觉得不对。”塞普丹珀说道。但我说道:“对。”
他转向我们,两手扶着瘦削的臀部。“好吧,到底是哪个?对还是不对?”
“对,”我说道,“大概吧。”
路由器出了问题。他走到屋外和某人通话,低头避开阳光,太阳往西沉了。我们从窗户里瞄他,然后去翻他的包,把线圈、充电器扒拉出来,轻拍埋在包底的平板电脑,嗅了嗅香烟包装盒和保温杯里的咖啡。在翻看的过程中,我紧张得连手都不听使唤,塞普丹珀一人做了俩人的事,翻找东西,再把它们推到一边,咋舌。我们听到他在外面,脚步踩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她转身,抬头看我一眼,接着把一样东西塞到自己的口袋里,推搡着我进了厨房。我们站在打开的冰箱前,朝里看。他打量我们。
“你要豆子吗?”塞普丹珀说道,“没有奶酪了,但储藏室里还有豆子。”
“不用。”他说道,随后弯腰去看包。
我们偷瞄着他那嘴唇翻动、做出悄声说话的模样,打开冰箱后又关上了。我瞧见他戒备地盯着我们,在塞普丹珀咬牙咧嘴、露出白牙后,他又看向别处。他基本无视我们,我们觉得很无聊,于是坐到沙发上看爱登堡的纪录片,电视里的猴子游过森林,在水面上两眼警觉。她拿走的东西对他而言肯定可有可无。我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塞普丹珀走到卫生间,关上门,打开水龙头,我知道她在假装上厕所。男人又弯腰去看包,裤子耷拉着。
“你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他问道。
我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他说道,“你是不是从包里拿了缆线?”
我摇摇头。
“我上次看还在这里的。拜托,”他现在站直了,说道,“别装糊涂。你听到没?你把它放哪里了?冰箱里。好家伙。去看看。”
他走到厨房,往冰箱里张望。塞普丹珀打开卫生间的门。“我们没拿。”她大声道,声音盖过了男人从厨房里传来的咕哝抱怨,“我们他妈的没拿。”
“不错啊,”他说,双手插进裤袋,下巴对准我们,“这招真不错。快点。坦白承认。你还要不要网了?”
“你还要不要网了。”塞普丹珀说道。她摆出架势,手指蜷曲如爪,嘴巴抿成一条线,准备口出恶言。
“够了啊。”他说道。
“够了啊。”塞普丹珀说道。
他朝我眨眼,求我的意思。我不说话。他不明白。他要我说什么呢?
“你要是配合,我十分钟就能搞定。不来烦你。”
“不来烦你们。”
“耶稣。”
“耶稣。”
“我得弄好才能走。”他说道,随后摊手。
“我好了。”塞普丹珀说道。她咧嘴灿烂一笑。恶心的感觉攥紧了我的两肋。他的双手张开后又握紧,似乎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持续的沉默令人尴尬。塞普丹珀又去到卫生间。我耸耸肩,想要道歉,但又不能让塞普丹珀知道我这么想。他走了出去,传来他打开小货车车门的声音。他在找,我心想,再找一根缆线。
卫生间里,塞普丹珀坐在没有水的浴缸里,双臂悬在边缘,头往后仰。她浅色的眼睛睁着,眼白正吞没瞳孔。
“你干吗这样?”我问道。
“为什么不呢?”她说道。
传来男人回来、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我也爬到浴缸里,和塞普丹珀一起。我们听着房子的声响,听着男人设置网络的动静。塞普丹珀时不时地挪动身体或坐直了四处张望,我想她可能要回去,再戏弄他一次,像刚才一样把他逼入窘境。可她却待在浴缸里,来回拉动链条,塞子也跟着一前一后地动,偶尔还对我微笑,好像我们在一起听笑话,就这么过了一会——时间并没有很长——传来小货车开上马路的声响。
“我就是不喜欢他,”塞普丹珀说道,“别想太多。”她跳出浴缸,哼着歌去了客厅。
有Wi-Fi了,终于,以及——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塞普丹珀放下心来欢呼了一声。她一下子打开五个网页,我们听着达西·路易斯的专辑,看这片区域的谷歌地图,努力回忆上次我们来时,海滩离这里有多远。有一条路线横穿田野,下坡,然后就到海边了。
“你觉得,我们会在这里上学吗?”我问道。我们头挨头躺在地毯上,一边捡出地毯长绒里的细碎。我们已经不去想弄网络的那个男人,我们不会再谈论那件事,因为塞普丹珀不想。
“我觉得不会。”
“我们会惹麻烦吗?”
“惹谁的麻烦?”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们看了太久的电视,看得我眼睛刺痛,开始头疼。塞普丹珀给我按摩头皮,力气重了些。我们还同时在看笔记本电脑,这让头疼加剧。我们在两个网站上有账号,账号的头像是从网上搜来的。通常,我们假扮成年女性,给年纪更大的男人发消息,或是他们发给我们;我们捂住嘴,这样妈妈就听不到我们嘲笑他们说话的口气和他们发来的照片。最后,我们变魔术似的揭露自己的身份。塞普丹珀说我们是诱人犯罪的未成年,或者说我们是卧底警察。男人们会删除他们的账号或发来可怕的消息,塞普丹珀最喜欢他们这样。她回复的消息同样可怕,有时候甚至更坏。她总是做过头,我假装在一旁看着,而实际上在想其他事。我们喜欢Reddit上关于电视节目或电影的话题,对角色或剧情的讨论。我们喜欢维基百科,它储藏着无尽的知识,过分翔实的事实,隐藏在真相之中的错误和谎言。去年夏天,我们痴迷电脑病毒,这种蠕动的、柔韧的生物或蜂拥而至或慢慢侵占,好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潜藏着。我们常年混迹的网站上有杰纽芮·哈格拉夫新电影的传言,我们又读了一遍,在评论区回复了两个想要更多信息的人。
“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整天待在室内也很好啊。”塞普丹珀说道,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直到手腕处的骨头发出了咔嗒声。这话不像是她会说的。在牛津,她才是那个坐不住的,一直想要去河边游泳或者坐公交车去郊外。
“这里不一样,”塞普丹珀说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把脑袋贴近我的脸,吸了口气,接着,对着我的耳朵:“你还记得吗?”
“什么?”
我想到了雨中模糊的网球场,雨在生物课上重重地打在天窗上,体育馆漏雨的屋顶,死掉的獾,还有在泥泞的树林里走在我前面的穿着雨衣的她。
在安置房,我的脸觉得很烫,我的裙子领子太高了,让人不舒服。我在地板上把头抬起来。在房间远处的一角浮现出这栋房子的微缩模型,它就像那种极其精致的娃娃屋般打开了。每间房间像是器官,在血液的流动下微微颤动。在其中一间卧室里,一个迷你版的妈妈正坐在画板前工作,她的手肘边放着一杯咖啡。上下铺没有整理好,上面放着我们试过的衣服。有个人在下铺,头发和我的很像。楼下的浴缸满了,水几乎快要溢出来,被泥染成棕色。塞普丹珀在厨房,站在打开的冰箱边,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塞普丹珀还在卫生间里;塞普丹珀还在沙发上,她小小的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她的眼睛在屏幕范围里移动;塞普丹珀还趴在屋顶上,手扒着不下来。
她的嘴贴住我的耳朵,正在说什么,她的呼吸在我的脑袋里。
“什么?”
“没什么。你刚想什么呢?”塞普丹珀说道。
我眨眼,眼皮后还有房子的余影,就像日食留下的印记。“几点了?”
“我不知道。四点吧。”
我们看了灶台上的电子钟。七点五十分。窗外天在变暗,我们之前没有发现。白天像被吸走了;钟点被吞噬了。我又饿了,但储藏室里找了一圈,没什么想吃的。房子里太热了,我把手贴在暖气管上,手被烫出了印子。我们咚咚上楼,去检查锅炉,发现暖气温度被调高了。
“你觉得是这个吗?”塞普丹珀说道,可她把每个按钮按了一通,每个旋钮转了一圈,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我摇头,而我的头正由于震动着透过墙壁而来的热气阵阵作痛。我真希望我们可以敲响妈妈的房门,诱她出来,但我不会这么提议,如果塞普丹珀不提,那我也不说。
“就算我们叫她,她也不会来。”塞普丹珀说道,“她现在不想跟我们在一起。”
在牛津的那段时间并不太平。我知道自己有时会忘记自己在哪儿,或是大声唱歌,清楚其他女孩——还有几个男孩——看到我这样后,觉得我好欺负。有几次,他们在公交车上拿走我的书包,偷拿里面的东西,又或是在午餐时打翻我的水杯。我在厕所隔间里看到过自己的名字:茱莱吃屎。茱莱去死。这种事总会慢慢过去,或者他们找到了更好玩的目标,又或者塞普丹珀明确表示她不会忍气吞声。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通常,在学校或是跟妈妈坐在厨房餐桌边,我觉得我仿佛从自己的身体里往外挪了一点,没法真正地碰到或看清东西。只有塞普丹珀在身边时,我才会好,才能感到疼痛或闻到学校食堂里的饭菜味。她拴住了我。不是把我拴在这个世界,而是拴在她身上。
我喜欢观察他们。这些外人跟我们很不相同。尤其是女孩子。她们动作的姿态。她们坚定自信,但又不过分坚定自信,大胆但又不过分大胆,聪明但又不过分聪明。她们在玩一种我们不知道怎么去玩的游戏。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故意无视她们,但在新的一年里,情况有所改变,到了三月,变得更糟了。或许是因为天气——很糟糕——或许是快要考试了,或许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又或许跟一切都无关。在公交车上,我能听到他们在后排快速地、不停地说着什么,她们说起我名字时的口气,塞普丹珀靠着我,身体逐渐僵硬。在班上,她们成群结队,用肩膀把我撞来撞去。她们叫科斯蒂、詹妮弗和莉莉,人很刻薄。她们就没有不刻薄的时候,但那个星期,有什么事让她们变本加厉,刺激了她们。
有一群男孩围着她们转,在走廊上跟在她们身后或在她们的储物柜边徘徊。其中一个——瑞安·德莱弗尔——长着长长的睫毛和害羞的雀斑,不管莉莉说什么,他总是哈哈大笑,这让我觉得很失望。
“他是个傻瓜。”塞普丹珀说完后,再也不愿谈这个人。但我喜欢他。就是这样。我喜欢他。我的肌肉和皮肤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在他身边我说不出话。我喜欢他的外貌和说话的样子,他的体型和嗓音。
那三个女孩在我的金属储藏柜上刻阳具和乳房。她们在走廊上嘘声叫我的名字。她们偷了我储藏柜里所有的运动服,把它们扔在学校四处。
“算了。”我说道,一边把衣服收拢。
“可我介意。”塞普丹珀嘟哝着,有时还会小小地报复一下;在出入门口时冲撞她们,在教室另一头瞪她们。
晚上,我们在卧室里用拳头碾碎咖啡豆,把我们连衣裙的裙摆末端撕成一条条,缠绕在我们赤裸的手臂上,再把我们的头发和手指弄湿,湿布条就会掉到木地板上。“我们在诅咒她们。”塞普丹珀说道,她的头发贴着头皮,她的双眼满是烛焰。
周四的商业街店铺开到深夜,我们去逛了慈善商店,给妈妈找一条适合她在自己新书发布会上穿的连衣裙。她走在我和塞普丹珀中间,边走边聊。为了这次出门,她涂了口红,眼睛也冻得发红。她看上去很开心——每当一个大项目完结后,她总是这样——我想了一会儿,要不要把学校近来发生的事告诉她。我们沿街逛着,一家家地逛,手摸过一排排衣架,接着再到下一家。我的手指攥紧妈妈的手,想着要怎么说。听着,我过得不开心。前方,人一窝蜂似的拥到人行道上,我看见——像触电一样——那三个女孩在人群中,她们提着满满两手的购物袋,面无表情,头发闪亮,穿着皮夹克。我躲到妈妈和塞普丹珀身后,心想:不要看到我不要看到我不要不要不要。她们在聊天,彼此靠得很近。莉莉的嘴快速翻动着,双手穿过一环环的购物袋拎手打手势。我们就快走过她们身边。人群密集,店铺里传来的音乐太响了,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我垂下头。她们正走过我们。没事的,我想,我的方位很安全,接着,莉莉抬头正好撞见了我的眼神,然后不见了。“你看到她了吗?”我随后问塞普丹珀,但她只是对我皱皱眉,给更衣室布帘后的妈妈递了件东西。
妈妈试裙子的当儿,我们坐在更衣室外,说道:“没,没,可能吧,没,要是……?”更衣室的镜子里,塞普丹珀看上去光彩照人,在二手衣服、一袋袋古董珠宝、一筐筐刮擦磨损的唱片堆里发光。我却是无精打采,面无血色,像快要变质的水果一样发灰。塞普丹珀给我围上围巾,十指套满戒指,把慈善商店的营业员搞得疑心重重,火气不小。我想到那几个女孩,明白我在和莉莉对视那一刻就给自己招来了祸事。
塞普丹珀和妈妈的关系起起落落。有时候,她们是挚友,我会看着她们在厨房餐桌边咯咯笑,但通常她们的关系紧张,为了一点小事就窝火,吵架,招惹彼此。圣诞节时来了一次寒潮,地面结霜,汽车的挡风玻璃被冻住。她们因晚饭吃什么拌嘴,越吵越凶,最后她们开始在厨房朝对方厉声大喊。塞普丹珀拿起手边的杯子,举起来作势要摔。“你敢,”妈妈说道,“你摔啊。你有胆试试。”年初时,她们还为别的事吵过;一月的那几天,每天不到八小时的日照,街上被风大片大片吹落的树叶,突然下起的阵雨把排水沟堵了,整栋房子一股潮味。谁洗碗或晚上看什么,塞普丹珀偷穿妈妈的衣服,吃东西时又把它弄脏了,这些事都会引起争执。我要么当和事佬,要么撒谎,避免让她们比赛谁嗓门大,要么安抚塞普丹珀。她们意见不合,我先前为了这次外出买衣服担心坏了。不过塞普丹珀这回很贴心,妈妈也不记仇,她们手挽手,妈妈的麻花辫还是塞普丹珀编的呢。妈妈试了店里一条方领口、大裙摆的金色连衣裙。
“就那条。”塞普丹珀说话很大声,引得其他人都转头看,妈妈笑出了声,在老旧的地板上转圈。
第二天,我到哪儿都能看到莉莉。午餐时她在我们边上的一桌,手里的勺子在餐盘上画圈,眼睛同时看过来。在厕所,我和她在镜子边擦肩而过。下午有游泳课。老师迟到了,我们坐在泳池边等她。瑞安也在场,和一群朋友一起,他瘦巴巴的,穿红色圆点泳裤,护目镜推到头顶。他说话的音量和擒住一个男同学假装要把他往水里扔的做法,惹得塞普丹珀烦躁地直哼。我全程看着。他带酒窝的微笑,过长的头发,迅速的动作。不止这些。他穿短裤时的身型,他乳头的颜色,他腋下黑色的毛发,他下巴上时而出现的红点。他的种种细节,他的鲜活。塞普丹珀吹口哨让我回头,接着朝我眨眼。我刚一直盯着他看。瑞安身后——像一轮血月——莉莉正注视我。
老师进来时看上去气呼呼的,她叫我们把泳道绳从泳池一头拉到另一头。幸好可以动了。我能感到莉莉的眼神粘在我脑后。我在另一头解开绳子,沿着贴有瓷砖的泳池壁拉开。我看着自己的双脚,避开下水口,那里堵满了创可贴和头发,我看了觉得五脏六腑都往下一沉。泳池一头传来了声音,像是有人站了起来,但我没抬头。我正想着瑞安。有人来了,经过我身边,就停在不远处。我被撞倒了,绳子绕在我两脚的脚踝上,所以我没有摔远,而是直接摔进水里,撞在泳池壁上。
医务室一尘不染,这让我的脑袋都感觉是空荡荡的白色。我想到妈妈穿着金色连衣裙转圈,想到水像一杯血腥玛丽般变得浑浊,我还想到组成瑞安这个人的各个部分。或许,我可以一直待在医务室里。塞普丹珀走来走去,把地板踩得踢踏响,又一边看看墙上的海报。
“看看这个女人的鼻子,”她说道,“上面说可卡因让她烂了鼻子。”
护士去了办公室,她把门关上了。塞普丹珀从橱柜里偷创可贴和小瓶抗菌洗手液。泳池底部的黑色线条在我眼前漂浮。塞普丹珀走过来,把她的脸贴住我的,在我耳边嘟哝胡话。
妈妈后来来了,急匆匆地进门,手里握着车钥匙,头发乱糟糟的,发根汗湿,手指上沾了颜料。她一把抓住我们,抱住。
“出什么事了?”她问了一遍,上车后又问了一遍。但我不肯说,因为我不肯,塞普丹珀也不会告诉她。塞普丹珀不需要其他人。我知道要是我们告诉她,情况会更糟。成年人不懂。成年人忘记了真正的害怕是什么滋味。我在后视镜里对上了她的眼神。
到家后,她从楼上拿来毯子,给我们在沙发上做了小窝,又叫塞普丹珀去做奶酪吐司。她端坐在沙发一边,看着我。她脸上有木炭。
“我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她说。
我没料到她会说这话。我坐着,一动不动,听着塞普丹珀在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音。
“我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妈妈说道,“如果事态失控,塞普丹珀生起气来。”
她的手指按压我的太阳穴,按摩紧绷的皮肤。我把头靠在她的裤子上,裤子有股石墨和黑咖啡的气味。她曾和一个她惧怕的男人在一起,生下我们,但她从不告诉我们她为什么这么做。好几个月,她几乎不说话,只是常常抱着我们,点外卖,泡澡,一泡就是一下午。好几个月,她告诉我们,她生活在一片铁锈和牛皮色调的哀伤之中。
我手指揉搓她裤子的面料,嘴巴张开又合上。我无话可说。我不会承认如有必要,塞普丹珀会和她们打一架,也不会承认我会因此而高兴。那一刻,我想知道,做一个不被孩子需要的母亲是什么感觉。
塞普丹珀回来了,脚步咚咚响,嘴里塞满了奶酪,眼睛瞪得老大。
那天晚上,塞普丹珀替我说话,剥橙子给我们吃。有时,我会伸手想自己做点事,而她会吹声口哨,把我的手往下拍,自己去打开水龙头或往杯子里倒热巧克力粉。我们相拥在沙发上,她累坏了,睡着了,才九点脑袋就枕在我的膝盖上,电视屏幕的光把她的脸映照得绿莹莹的。就在那时,来了条短信。
看到你今天早走了。有点担心。你还好吗?
来信的号码我不认识,因为我只知道妈妈的,还有我和塞普丹珀共用的号码。我握着手机,盯着短信,等待塞普丹珀醒过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对方是谁,我一点想法都没有。我们两个在学校没有朋友,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妈妈唯一一次安排我们去参加的派对是在我们七岁的时候,结局惨不忍睹,因为塞普丹珀把一个女孩的马尾辫给剪了。有谁会注意到我今天早退了呢?我根本想不到。
你是谁?我回复。
对方立刻就回了。我的牙齿咔地碰到一起。
瑞安。然后又发了个笑脸。你是茱莱吗?
是的。我回完后把手机塞到沙发底下,不想去看它。那一刻,我已经染上一种不安的兴奋,心里也早已因为背着塞普丹珀做事充满愧疚,无论是做什么事——更别提这件事了。我怀疑那并不是瑞安,但那晚,当塞普丹珀睡在房间另一头时,我仍旧在回复一条接一条发来的短信。渐渐确信这些话听起来出自他的口,这些话很符合瑞安的特点,不可能是其他人。
他来信:你很会游泳。我也喜欢游泳,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游啊。
他来信:你姐姐很吓人!但这很好。我们在学校里应该多聊聊。
他来信:我们在学校里应该多聊聊。
将近五点,他来信:睡了。四小时后见!
这是他第一次省略主语,我很高兴。
第二天,我在学校观察他,寻找互相通信的默契,即便他显露出了一点,我也没发觉。数学课上,他递给我一张纸条并微微一笑,或许吧。午餐时,他把最后一块苹果派让给我。塞普丹珀扯扯我的头发,不发一言。
妈妈身穿金色连衣裙,红鞋是从朋友那儿借的。塞普丹珀在打理我的头发,让它服帖地披下来。我特意挑了一条有口袋的连衣裙,手机就放在里面。妈妈紧张得口红都涂歪了,塞普丹珀只好拿纸巾给她擦掉,重新替她涂。我们三个合撑一把大伞步行至城里,塞普丹珀的手肘抵着我的肋骨。妈妈的香水味。前方书店的灯光,店门打开时,方形的光线投在人行道上。我们算准上酒的时间,一杯接一杯,飞快地喝着普洛赛克起泡酒。
妈妈新书的封面上画的是我们俩,塞普丹珀拿着一个指南针,我在她身后举着一支老旧的手电筒。自从我记事以来,妈妈在书里写的都是我们。塞普丹珀一向喜欢她把我们画进去,喜欢对着书店橱窗指着说我们就在书里。我不确定自己喜欢与否。我不喜欢对上书页上空洞的眼睛,不喜欢把视线缩小至一个点,也不喜欢人们在书店或在妈妈的活动上看到我们时的品头论足。五岁时,我一直哭鼻子,直到妈妈说她一年之内都不会画我才好。之后,妈妈的画里只有塞普丹珀,她爬树的样子,或在学校的泳池里游泳,去找掉在池底的钥匙,钥匙能打开一个上锁的盒子。但一年后,妈妈又开始画我,我的感觉——虽然这次我不哭不闹——和以前一样。
书是给孩子看的,每一页都配有插画。在新书里,我们逃离了一座修道院,寻找通往秘密洞穴的路,传说那里有宝藏。我们戴着相似的黄色腰带 (发布会上我们也穿了),塞普丹珀承包了爬上爬下、蹦蹦跳跳、跑来跑去的戏份,而我则是个小学究,要么把头埋在书里,要么把巨大的放大镜举到眼前。我试过去念这本书,但一看到有自己的插画就觉得头晕,所以一天晚上,塞普丹珀负责大声念书,她趁妈妈在楼上工作时,四仰八叉地躺在妈妈床上。每念到我说的话,她便拗一口滑稽的口音,面部表情活灵活现,让我尴尬得皱眉头。
妈妈的出版商参加了派对,她的朋友和大多数书店的人也都来了。大家都有说有笑的。有人把凯特·布什的歌放得很响,大家只有大喊才能让对方听见。塞普丹珀穿过人群,顺了几杯葡萄酒,在其他人朝她看去时致以微笑。她总是知道该说什么。手机在我口袋里响了又响。妈妈快要致辞了。是我们上个礼拜协助她写的,那时我们一边喝伯爵茶熬到深夜,一边笑话她蹩脚的双关。
我从塞普丹珀身边偷偷溜开,进到卫生间。地板上因为湿答答的卫生纸而滑溜溜的。我坐到马桶上。
瑞安说:你今晚干什么呢?
瑞安说:我和朋友出门玩了。真希望你也在。
瑞安说:我觉得没有人真正懂我。但我想你可能懂。
每条短信结尾,他都加了一个笑脸和三个亲吻的表情。短信来得太快,满是暗示,我来不及回复。我的两根大拇指在作痛。有人用力敲门,而我则蜷缩在地板上,一言不发。我和他聊起了塞普丹珀、新书发布会和我们被偷偷塞进其中的那本书。我告诉他我担心的事,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大事,但我总是会去想。他说:我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他说:巧了!我也这么觉得。我抬头,意识到自己在这儿已经待了好长一阵,我肯定错过了致辞。
我下楼,人都走了,只剩几个书店的人在清理酒杯。
“他们在酒吧。”其中一个人说道,他的下巴指向门口和马路对面的建筑物。
酒吧里满是人,椅子都被推倒了墙边,大家都站着,员工在长长的木质吧台后汗涔涔的,地板因洒了的啤酒滑溜溜,还散落着薯片,踩上去嘎吱嘎吱的。音乐在我的耳膜上轰响。我想拿着手机坐到寒冷的户外,等短信。我想告诉塞普丹珀这件事,但又想永远留住这个秘密。我看到妈妈在吧台,她把鞋子拎在手里,笑呵呵的。一个小孩冲了过来。塞普丹珀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到出口处。有人进来后没关门,雨水正往我们腿上飘。
“你去哪里了?你做什么去了?”她用力摇晃我,咬牙切齿,手指紧紧扣住我的上臂。
“哪里也没去啊。”
“我在找你。找你好久了。”
“对不起啊。”
塞普丹珀放开我,吐了吐舌头。“我需要你。他妈的。”
“他妈的。”
“肏。”
手机在我的口袋里震动。“我要上厕所。”我说道。
“不,你不用。”
“要去的,我真得去。”
她打量着我。“你得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
我尽可能清空自己的大脑。“没有啊。”
“我不信。”
我不发一言。一旦我开口,塞普丹珀就会从字里行间挖掘出底下掩埋的真相。
“喝一杯再走。”她一手箍住我的上臂,把我拖到一处免费喝酒的角落,成功说服别人我们已经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我们拿了一瓶又甜又黏腻的东西。她把瓶子拿起来对准我的嘴,我在气泡中咳嗽。我能感到口袋中的手机,想无视它。塞普丹珀一手指过我们认识的人,靠过来对着我的耳朵说悄悄话。
“我要小便。”我说道。我能听到自己有点大舌头,词汇含混在一起。
她蹬着我,但我要离开时,她放手让我走了。
这里的厕所比书店的还糟。有人在一间隔间里吐了,还有一间的马桶堵住了。我站在镜子前,拿出口袋里的手机。
短信说:茱莱,我喜欢你。
我撑在水池边。我打了一条短信 (我也喜欢你),接着又删了,重新打字。一条短信进来了。
我想看看你。可以发张照片吗?
什么样的照片?我打字回复,同时已经走到一间空隔间,锁上门,脱掉裙子,把手机举远,这双手动起来仿佛不是我的,而是别人的。楼上的音乐轰响,透过地板发出砰砰声。我已经能感到塞普丹珀的震怒了。我们总是一起行动,但现在我独自一人。
性感的。短信说。
我调整了很久才拍好。我紧张得手机直往下掉,抑或忘记微笑。大多数照片里,我看上去都是一副害怕的样子,像是被绑架或者被别人从暗处偷拍。每张照片里的我都是焦虑的,心不在焉,游魂一般——就像我在妈妈的绘本里那样。我不停在想塞普丹珀用我的声音把书念出声来,声音太像了,都不需要我念自己的部分。我想:我得上楼,找塞普丹珀,叫她把手机拿走。但我没有这么做。这些短信属于我,而非其他任何人。
有人进了卫生间,喊我的名字。
“茱莱,你在哪里?”
“等一下。”我说道,一边笨拙地摆弄手机,想要拍照,差点把它摔了。门嘎吱作响,砰地直开到底。她在用拳头砸门。门闩上下震动。我咬紧牙关,强睁着眼睛,把裙子扯到一边,又拍了张照,然后发送。
“让我进来,你这个女巫。”
我把门闩拉开,她径直冲过来,把我撞到墙上。她的瞳孔扩张,嘴唇湿润。她把身后的门上锁。
“出什么事了?”
“没事啊。”我这么说道,但我的眼睛瞥向手机。她朝我咧嘴一笑,想拿手机,来够我的手,用指甲抓我的脸,差点就拿到了。我四处乱撞,卡在她和手机之间,把马桶盖掀起来,再把手机扔进去。眼看着手机掉进去,她吹了声口哨。“真没劲,茱莱小虫。”
这一晚之后的事模糊一片,参差不齐。妈妈站到一张旧桌子上,又是一番致辞,说没有塞普丹珀和我,一切都没意义。有人喊到:“说得好,希拉。”
两三点钟时,妈妈从家附近的外卖店给我们买了薯片,我们走回了家。月亮在发光。我想到日食/斑马线/我掉下去、撞到头的泳池。塞普丹珀正聊着今晚的事,妈妈仰头大笑,薯片蘸了醋,手机没了。后来,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打开了灯。塞普丹珀已经爬到了我的床上,两条手臂举在头顶,两条腿占了大半的空间,睡得正香。
我们上学迟到了。妈妈宿醉,她戴着墨镜,就着保温杯喝咖啡,慢慢开往学校。我握着塞普丹珀的手,想无声地和她沟通发生了什么,但她没理我。她还在为手机的事生气,因为她一再坚持我们共用一只手机,而不是一人一只。我望向窗外。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这该死的雨别再下了。”妈妈说道,“房子快要漂走了,我的两个宝贝女儿也会被带走。”
学校外的马路上车满满当当,于是我们下车走过去。我能感到自己手指之间的静电。有种不适的感觉,就像刚消化一半的餐食。我再次我住塞普丹珀的手,这一次,她肯定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看我。
“怎么了?茱莱小虫?”
我摇摇头。有几个女生正等在校门外,朝我们看来。她们的脸凑在一起,嘴巴大大的,像是被剥了皮暴露在外的深色器官。
“什么事,茱莱?”塞普丹珀问出声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校门前。我还没想好或说什么呢,一眨眼我们就进了校门。有人看到了我们,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之后被反复提及。塞普丹珀神色变了。一个老师朝我们走来,她腋窝下的衬衫汗湿,她抬起手,要把我们推出去,但有人赶在那之前——在她身后——朝我们亮出手机屏幕,我看到了。我没有看清屏幕上的圆脸,乳头像上下颠倒的感叹号一样居于屏幕中央。照片的背景是马桶的水箱上部,那个人穿着我的裙子。每一张脸都对着我,走廊上的灯光照着他们月牙状的眼窝。仿佛有东西被塞进了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巴,而那东西正在皮肤下膨胀,浸润;我的牙齿很疼,像是刚咬了一口寒气逼人的东西。塞普丹珀看清了照片,接着转身直勾勾地看着我。
整整一个星期,我们没去上课。每一天,我眼看塞普丹珀越来越生气,吃饭时埋头猛吃,几乎不带喘气。她列了一长串的词汇来形容莉莉、科斯蒂和詹妮弗:抽风女魔头、臭口水糊满脸。我浑浑噩噩,从床上挪到沙发上,又从沙发挪回床上,塞普丹珀则像只气疯的狗一样围着我发脾气。妈妈会进房间,提议我们看部电影,而塞普丹珀则看着她,一副即便是你也别来管,即便是你也得小心点的模样。夜里,我会醒过来,妈妈在房间里陪着我们,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或是望着外面的街道,或是转向床这边,看着我们睡觉。我明白,她只有在塞普丹珀睡得迷迷糊糊、失去攻击性时才能靠近。她不停地问我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我不想谈这件事,不想让它变得更加确切。意识一波一波地到来,带着某种深刻的警觉,其剧烈程度前所未有。
回去上学前一天,塞普丹珀说我们要出趟门,于是我们走到了市中心,四处逛商店。我担心会碰到学校里的人,所以她给我戴上鸭舌帽和墨镜遮掩,牵着我的手前后摆动。我们走到服装店里,看到的每件东西都会摸一摸,触摸衣服上的小闪片和轻柔的丝绒褶皱。在博姿门店,我们试了口红,蜷缩着,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了。我们把香水喷到空中,然后踏进香氛之雾。在被照得敞亮的过道上,瓶装除臭剂和沐浴露的边上,我能感到明日将至。每个看过照片的人都会出现,而且更糟的是,瑞安也在。有没有可能他没看到照片呢?或许他生病了,没去学校。塞普丹珀往我的脖子上和脉搏处涂了点香水,说道:“我喜欢这款。”然后,她把香水放到我的外套口袋里,叫我走到她前头,走出大门。
星期一,我察觉到塞普丹珀不会放任照片的事不管。她气得要命,我的脑袋因此乱哄哄的,想着她在计划的事。妈妈肯定也察觉到了,因为她靠边停车,往后仰,看向我们。
“事情很糟糕,”她说道,“但已经过去了。别再追究了。”她同时看着我们两个,但我知道她不是在对我说话。塞普丹珀撞开门,甩开腿,走了。
状况比以前更糟。我习惯了和墙融为一体,人们当我不存在似的走过我身边。但那样的生活已不复从前,那张照片不断出现;有人复印了照片,把它粘在高年级公共休息室的储物柜上,还有人通过邮箱把照片群发至学校的电脑,我们走到哪儿都能看到它。我在课上哭个不停,只得去厕所,塞普丹珀急匆匆地赶在我身后。照片上的我看着像另一个人,有时我几乎很难相信它真的发生过;但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让我忘不了这件事。我在闪光灯下惊愕的眼神,我的乳房。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只有塞普丹珀看到过我的这一部分。
瑞安被叫去校长办公室。我们到哪儿都能看见他,他就像学校浅黄色门廊上一道烧焦的印记,他在走廊尽头或正走出我们刚要进去的教室,他在体育馆里,精瘦的双腿从运动短裤下伸出来。不消说,他已经看过照片,也知道我在拍照时以为收信人是他。他之前很可能都不知道我是谁,但现在他能认出我了。
每个稍微知情的人都知道不是他。很明显,从莉莉和另外两个女生走路的姿态就能看出来。从她们在我进门那刻放声大笑的做派就能看出来。一天早上,科斯蒂复印了一张照片,把它贴在自己胸前四处展示。还没到上课时间,所有的窗户上都挂了一层雾。我们正坐在公共休息室,等候点名。瑞安在储物柜那边,半倚靠着,两臂交叠,因为别人刚和他说的几句话咯咯笑着。科斯蒂的头发扎成了莱娅公主式的小发髻,外套搭在手臂上。照片用透明胶带贴在她的白衬衫前,不停往下滑,她只好用手指固定住,她涂了绿色的指甲油。在她身后,我看到詹妮弗和其他几个女生在怪笑,每当有人转身去看她们究竟在笑什么时,她们更是笑弯了腰。我的牙齿用力地抠进下嘴唇的软肉里,心里重复道:“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塞普丹珀的怒气像碎木片一样从脸上迸发出来。我们原本坐在长凳上,她作势要站起来。我下意识地朝她伸出手,心里很难受。她把我推开。科斯蒂朝我们眨眼,警觉地盯着塞普丹珀,仿佛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做的事。塞普丹珀一把抓住科斯蒂的发髻,把她的脑袋往地上拽,科斯蒂痛得急叫,对塞普丹珀又抓又挠。二人争夺着控制权,科斯蒂在尖叫 (“放开我,你这个婊子”),其他人纷纷聚拢。瑞安和他的几个朋友站到台球桌上观望。班里半数的同学都加入了混战,扭打着,拉扯塞普丹珀的头发和手臂,抓我的脸。我能感到我的肋骨四周呼之欲出的震颤的尖叫。一位老师介入,被打了,开始流鼻血。塞普丹珀被拽开,科斯蒂紧跟其后,扬起拳头不断挥舞地冲过去。我双手护着脸颊,用尽全力往里缩。
她们两个被勒令停课三天,而我不愿意一个人去学校。妈妈没有逼我去上学。塞普丹珀坐在餐桌边,神情若有所思,一边喝咖啡,一边做着他们送来的回家作业。我一直没睡觉,她也陪着我不睡觉。我们玩 “塞普丹珀说”和捉迷藏的游戏,像小孩子一样在黑暗中匍匐搜索,把沙发背后的灰尘蹭到自己的脸上。她不停说:“我要对此采取行动。”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不敢问。她以前也这么说过,在她想报复或生气的时候,但结局都不怎么好。我们还很小时,有孩子偷了我的包,于是她把他们的手用胶水粘在桌上,还有妈妈不同意她的想法时,她的脸上会都挂上那种神情。
我想到了其他的选择,另外的解决办法。我们可以离开,永远不再回来。我们可以改名,这样就没人认识我们了。我们仨可以搬去冰岛或墨西哥。我忍不住想要和她说这些,但总是出于某种原因没说出口。我总是忘记以前发生过的事,但随着一阵冷战,又会重新记起。
“我知道我们能做什么了。”一天下午,她说道。电台上说飓风雷吉娜正在往我们的方向南移。她隔着窗玻璃用手指轻叩起风的街道。“你记得老网球场边上的那个地方吗?那个奇怪的储物棚屋。”
我们刚入学时想找个藏身的地方,所以去过那里两次。那时候,网球场还偶尔有人光顾,但棚屋已经软塌塌的,发了霉;这些年来树木生长,笼罩了球场,把它们挡住了,人从外面看不到。球场被弃用了。塞普丹珀打开床头灯。光线仿佛从她的双眼中反射出来。
“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去那里,叫上莉莉和其他人。”
我一言不发。
“你怎么想?”
我保持沉默。
“说呀。别那么讨人厌。我们去叫他们在那里和我们会合,然后我会和他们谈谈,就我们几个。我会警告他们。”
“我没有讨人厌。”
“你现在就有。”
我的口水尝起来是酸臭的。“这个想法不错。”
“我当然知道不错。”她说道,“所以,我明天问问他们?”
“好。”我说道。
“你说什么?”
“好。”我大声道。
所有的一切都在指向那里:暴雨过后泡在水里的老网球场,我们泥泞双脚和双手,被风压得嘎吱作响的泛光灯。塞普丹珀吹起了曲调,即便风大雨大,我还是能听到她在叫我。之前在厨房里,我看着她把妈妈用来切洋葱的锋利小刀顺进自己的口袋,随后她把下巴对着我,看我敢不敢说话。网球场上有一棵树倒下了——倒了吗?——被大水冲得松动了,树下的棚屋被压垮了。我一直能听到救护车的声音,看来雨势变弱了。妈妈的双手把住方向盘,指关节发白。塞普丹珀对我耳语,说我无能为力,事情必然会这样。我的记忆模糊。那几个女生聚集在转向圈里,神色惊恐。“总之,我不懂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们吓唬了她们一下。就是这样而已。”塞普丹珀说道,“好好吓唬了她们一把。”
后来,我生病倒下了。不是以往冬天直至春寒料峭时我一直会有的感冒,而是更严重的一种病。我总是在寒冷的早上觉得恶心,把前一天晚饭吐得精光,手上和小腿肚上的皮肤越来越痛,越来越红,开始蜕皮,有时痒得我半夜睡不着觉,把自己抓出血。我很累,医生给我开的药让我更加疲乏,脾气更暴躁,还常常让我头晕。
我们订下了一个契约。在牛津的时候。手牵手站在镜子前,用我们的镜像再次确认我们会遵守诺言。我们会克服将来会出现的任何事。塞普丹珀站在我身边,但我仍旧觉得自己的手握住的是虚空。我不断握紧。“茱莱,”她问到,“你能保证吗?”我会向她承诺任何事。“茱莱,”她说道,“听我说。我们之间向来说话算话。”
我睡着的时候有东西趴到了我身上。我睁不开眼。我的脸上感觉到呼吸,热乎乎的,胸口感觉似乎有拳头在碾压。我想说话,叫塞普丹珀,但却动弹不得,双臂和双腿僵直在躯干两边。我能睁开一只眼,微微睁开,视线模糊。我的上方有影子在往下压,影子的脸依稀可辨,可紧接着变暗了,它们走了。
晚上,妈妈待在楼下,身边的平底锅里是辣椒,上面装饰着心形的香菜叶。塞普丹珀闻了闻,不愿吃。我满满地盛了一碗,狼吞虎咽,上颚火辣辣的。一碗吃完后,我又迅速吃了第二碗。我的胸口很疼,开始淤青。胸上的印记让我害怕,呈张开的手指状。我想找塞普丹珀问问,但她似乎心情不好。她登录了我们以前用过的聊天网站,检查我们的账户资料,上面有几条留言。有时候,我们会对自己讲述这些我们凭空创造出来的女性的故事。我们会想象她们在学校做什么,有哪些朋友,周末做什么。我们想象她们生命中的小小片断:她们在希腊度假时救下的一只猫,她们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餐。登录这些网站,假冒身份,还有可能被别人发现,这些都让我感到紧张。有时候,我们假装自己是男人,这么做更简单,因为他远离我们真实的身份。假装自己是别人就好比穿上了一套不合身的衣服,袖子把手臂勒出红印,腰间松松垮垮的。
网络出问题了。满屏都是弹窗页面,笔记本电脑发出低沉而又不祥的嗡嗡声。我们想要浏览的网页有大块的内容缺失,照片看上去损坏了,句子只显示出一半。我们还偏偏多逗留了一会,最后我们所有的标签页一下子全部关闭,电脑黑屏。
“病毒是互联网上的幽灵。”塞普丹珀说道,接着,她的肩膀缩起来,几乎快要碰到下巴,她嘟哝道:“见鬼,见鬼,见鬼。我们去海边吧。”
我们在妈妈的卧室外站了一会。我把耳朵贴到木门上,觉得自己听到了她在里面走动,像老鼠一样,悉悉索索的。我在听是否有铅笔在纸上划动的声音。如果她在工作,那就万事大吉。就在我们离开牛津前,她开始创作一本新书。在这本新书里,塞普丹珀和我坐船到了一座岛上,那里即便盛夏时分依旧有皑皑白雪,我们努力地想让这座岛重新变暖。要是她在工作,或许她能原谅我们。但是,在起初的动静之后,房内基本再无声响。
“走呀。”塞普丹珀说道,“我们给她留张条。”
不过最后我们连条也没留。后门有两双过大的雨靴,我们把双脚塞了进去。塞普丹珀在屋前翻跟斗,手臂悬空,下巴朝向近乎亮蓝色的天空。她的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飞舞。是望远镜。我没瞧见她拿了屋里的望远镜。
“你带这个干吗?”
“你说呢?”她说道,声音随着她打转而忽强忽弱。
我记得妈妈有一天晚上从朋友家聚餐回来,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在厨房给我们做了热巧克力。她和我们说了我们的父亲和他从小使用的望远镜,说他不愿意把望远镜给别人用,哪怕她碰一下也会生气。他好几次收拾行囊,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出门猎鸟。这就是他的说法,不是观鸟,而是猎鸟。归来后的他兴奋不已,喋喋不休。我想象他站在我们上方的一扇窗边,透过望远镜观察我们。他很年轻,甚至比我们都年轻,他的眼睛和塞普丹珀的一样蓝,眼周的皮肤因被望远镜压着而泛红。
塞普丹珀沿着小路阔步向前,她的小腿时不时从过大的雨靴中露出来。我匆匆赶上她,走了几步后我们的步伐一致,贴着彼此的手臂。
“看。”塞普丹珀一指。天边山丘错落,但远处能看见海岸线。时值五月末,我们头顶的太阳炽热,滚烫的土地散发出气味。我时不时感受到体内的阻力,好比寻找——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你的脚趾尖。我试着加大手上的力气,但她拽着我向前。我想象妈妈走出卧室,发现我们不见后的样子。她有可能认为我们是离家出走,永远离开她了。我们加快脚步,从马路上跳到了田野里。草皮茂密又锋利,几乎能把人割出血来。塞普丹珀犹豫不决,抓着望远镜举到她的眼前,转头朝上盯着天空。
“你看什么呢?”
她不答。
我走近前方的沙丘。塞普丹珀在我身后发出声音,咔嗒咔嗒,奇怪的呼叫,低沉的咒语,编造的词汇。一条小径通往海滩。我脱掉雨靴,地面潮湿冰冷,接着变得炽热干燥。
我回头看;下方的沙丘上已经不见塞普丹珀的踪影。我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沙丘顶部找她。前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个轮廓,沙丘上的一栋建筑,由沙地里的长杆支撑着。一扇狭小的窗户,没装玻璃,和我平摊的巴掌一般大小,建筑的每一面上都有这样的窗户。
有人在里面,朝外看着我。我不知道那是谁,但那不是塞普丹珀。我蹲坐下来,让自己缩在地面上。狭小窗户中的光线让我不敢移动。侧门缓缓打开。我明白,无论门里出来的是谁,他都会解释在网球场发生的一切。
“你干吗呢?”塞普丹珀大喊。她倚着嵌在木质小屋中的门框,探出身来。她脖子上的望远镜冲着地面悬着。“你在外面干吗?进来呀。”
“不要。”我说道,看到她听到我拒绝后投来一瞥;这事儿还没完。
“这是间观鸟屋。我想我看到了一只风筝。或者是鹭。进来。”
“我以为我们要去海边。”我说道,“这是你说的,‘我们去海边吧’。”
我艰难地伸直身体,远离观鸟屋,往海滩滑去。塞普丹珀在我身后大喊大叫,嘻嘻哈哈。坡很陡,我仰躺着向下,往长长的海滩和冰冷的浪潮滑去。退潮了,垃圾和残骸留在了海滩上。我撑起身,跑下了滑坡的最后一段路,塞普丹珀跟上我,咯咯地笑着。看不到观鸟屋让我更舒服些。塞普丹珀的两条手臂从我身后箍住我,我想她或许已经原谅我了。
我们沿着海滩上上下下地漫步。太阳偶尔会露面,在小小的石头上投下阴影,阳光照射在我们的肩膀上。但大部分时候,风大得很,沙子被扬起来,打在我们的小腿上,我们的头发被吹进嘴里,咸咸的。塞普丹珀躺下,我把她埋起来,依次埋好四肢,然后是她的躯干。她看上去像海洋生物,头发里都是沙子。
“有人来了。”她说道。我转头,朝风中探视。海滩的另一头有一个人影,费劲地扒着露出地表的岩石攀爬。一个穿着橘色厚夹克的人。
“我们走吗?”我问道,但塞普丹珀没听见,或者她听见了但没回应。人影已经离得很近了,我能看清他的脸,分辨出他头发的颜色,跟他的外套一样亮眼。浪潮上来了。
“你好。”他不停喊道,直到他走近停下,“你好啊。”我想他操的应该是本地口音,跟我们差不多的年纪或者更小些,他双手直至手腕没在口袋里,嘴巴宽大。
“你好。”我说道。
塞普丹珀在我身后嘟哝一声,随后开始像海龟一样把自己扒拉出来。他散发出海盐和沐浴露的气味。他把双手伸出口袋,手臂前后摆动。他四肢修长,看着呆呆的,头皮上翘起一撮撮头发。
“你住在附近吗?”他问道,“我没见过你。”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有点奇怪。
“我们刚搬来。”塞普丹珀隔着我的肩膀说道。他微微一笑,弹了下舌头。“好吧,难怪我没见过你。你住哪?”
我指向海滩远处的房子,塞普丹珀说道:“在那。在安置房。”
“真的吗?”他说道。
“是啊。”她说道。
“我们今晚会开派对。”
“什么样的派对?”塞普丹珀说道,她凶巴巴的,没必要那么大声。
“海滩派对。没人会在这个季节来海边。我们会点篝火,喝啤酒。你也来参加吧。”
我等着塞普丹珀说话,但她沉默了。
“好的,”我慢慢说道,“也许会去。”
“好,”他说道,“好的。我们今晚会在这里。”
我看着他吃力地往上走,低头逆着风。我转过身,塞普丹珀正看着我,一边把手上的沙子搓掉,一边把头发里的沙子甩掉。
“我说说而已。”我说道,“我们不一定要去。”
“我们该去。走吧。我们得在你反悔前想想该穿什么。”
我们找到了妈妈还没整理的一箱酒,啜饮着一瓶旧酒。酒标上面写着 “波特”,但尝起来一股灰尘味。
“你有感觉吗?”我问道。
“没。”塞普丹珀耸耸肩道。
我觉得有点站不稳,但既然塞普丹珀不承认,那我也不会说。
我们列队上楼,把我们的连衣裙铺展开来。塞普丹珀举起双臂,扭动身体。我感到胸腔里迸发出一阵阵焦虑,我屏住呼吸,等待焦虑退去。塞普丹珀环住我的脖子。
“别担心,茱莱小虫,不会有事的。你可能会玩得很开心呢。我们放点音乐吧。”
但网络还是有问题,音乐断断续续的,先是吱吱呀呀,然后沉闷下去。我们关掉了音乐。
“穿这件。”塞普丹珀一边说道,一边拿起一条蕾丝高领裙,裙边还沾有意式肉酱。
“我不想穿。”
“穿上吧,你穿上就会喜欢的。”
我对她有一丝厌烦,但还是照做了。塞普丹珀穿着内衣裤,靠在床边倒立。我把脸贴在墙壁上,等待房子说话,听它说说对派对和红发男孩的看法,可是,即便它说了,我也听不到。
我们在厨房里找吃的,可只有之前剩下的辣椒和茶包袋。
“反正吃东西也算作弊。”塞普丹珀说道,“别吃了,可以醉得更彻底。”
所以我们大口喝下了好几杯水,直到胃从肋骨下鼓出来,汩汩地互相说着湿漉漉的、编造的词汇。
我们沿着小径走到海滩时,天已经黑了。这里的夜与牛津不同,没有成排的路灯,天空没有污染。天色黑黢黢的,我看不清前方几步开外行走的塞普丹珀。只能借着她的手感知,她张开手指,握住我的手。我等待观鸟木屋从海滩上出现,但我们这次换了条路线,看不到它了。这让我松了口气,但很快,恐惧轻而易举地吞没了这份放松。我们该回去了。我们当然得回去。海滩出现在我们的下方,一片篝火,人们的声音往上传来,海的声音喧闹而遥远,仿佛我们永远也到不了那里。人们围着篝火,从一边跳往另一边。我们不该去。可塞普丹珀却握紧我的手,拽着我们跑下小径。
我们没有直接加入人群,而是绕着他们走,在视线所不能及的黑暗中。
塞普丹珀将我们的鞋子举过她的头顶,冰凉的海水没过我们光着的脚踝。我感觉我的裙摆在水里下沉,于是把长长的裙尾搭在手臂上。有啤酒和烧火的气味。我能看到塞普丹珀的眼睛如同困兽般闪烁,她面向篝火和坐在火边的人群。我们缓慢靠近。六个人松松垮垮地围成一圈,跟我们一样大小的年纪,喝着罐装啤酒,互相聊天。有几个人的头发湿了,似乎在海里玩过。其中一个人看到了我们,扬起双手,挥动示意。
“你好啊。”他说道,其他人转头看向我们。
塞普丹珀推了我一把,我们向明亮处移动。他们正在烤一整块肉,肉的表面微焦,灰烬里塞了两个空罐子。他们烧的是浮木,盐分发出咝咝声。有个女孩扔了一罐啤酒,罐子打中了我的小腿,塞普丹珀在海滩上把它捡了起来,对准我的嘴。没办法,我只好喝了。篝火边有人激动地高喊,有人大笑。啤酒是温热的。
“你来啦。”我们之前碰到的男孩说道。或许是他那张嘴,抑或是他说话的方式。他的口音有些重,我愣了片刻才听懂。
“说好会来的。”塞普丹珀说道,然后坐到了篝火旁。我紧贴在她身后盘腿坐下。他们说了自己叫什么,但不一会儿我就忘得精光,除了他,他叫约翰。我报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像听到回声一样,听到塞普丹珀说了她自己的名字。其中一个女孩——她的鼻子里有银色金属——问我们为什么搬来这里。
“为什么不呢?”塞普丹珀说道,然后,在寂静中,边上的人开始聊别的东西。他们聊起自己认识的人,学校里发生的事。有人又给我递了一罐啤酒,但我已经不记得之前已经喝完一罐。另一个男孩讲起了笑话,但没人觉得好笑,而约翰则轻声跟我聊天,声音弱不可闻。我想的是:塞普丹珀,塞普丹珀,塞普丹珀,随后发现她依然坐在我边上,她不喝酒,光盯着篝火看。约翰在我的另一边。我感到他靠近了些,他的手臂碰到了我的手臂。我想的是:我要做什么?我能感到电流正缓缓从他身上传来。我想,在那一刻,他肯定感应到了我的想法,正如我有时能感应到塞普丹珀的一样,通过皮肤,仿佛接通了电缆。
别人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一块烤焦的肉,可能是鸡肉;一瓶苹果酒,我尝了尝,然后把它放到一边,留给塞普丹珀,她也喝了。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我们以前住哪?我们上哪所学校?塞普丹珀答:“我们以前住牛津。我们不打算上学。”
“不上学?”其他几个男孩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我们不想。”她说道,朝他们笑笑,“因为我们不做自己不情愿的事。”
旁人无言以对,但一个女孩向我们举起她的啤酒。
约翰在说什么,我转过头去想听清楚。他的语速太快了,我跟不上,无法集中注意力听他说的故事。我的脑袋和双手能感到啤酒、苹果酒和波特酒正在起作用,我把手举至眼前,确认它们没有发抖。塞普丹珀在我边上安静了下来。约翰把脸凑近我的脸,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到他的嘴在我的脸颊上;我快受不了了。我退后,看着他。再来一次,我心想。再来一次。但我没有说话。
我们喝个不停。我一直在看,确认塞普丹珀还在身边,她对我微笑,抚摸我的脸和头发,握住我的手往啤酒、甜苹果酒上引。他人的对话像一条绕着我们流淌的河,我们偶尔能抓到意思含糊宽泛的词组,抑或并非针对我们而是朝我们这个方向抛出的问题。我发现自己在说话,也会四处张望,看到塞普丹珀代表我们俩发话。她时而尖锐刻薄,只有在我身边时——偶尔也在妈妈面前——她才会这样,又时而对他们,对这些陌生人缓下来,我听到她在聊妈妈是做什么的,还有我们对什么感兴趣。而且,透过篝火,我看到他们贴近她,听她说话时点点头或笑着表示同意,他们继续向她提问或说些别的来试探她,获得她的认可。我醉了。是的。那时我想的是,有太多次我都这么想过,她是我一心想要成为的那个人。我是一个从宇宙中抠出来的轮廓,不断衰变的星星是我的色彩——而她这个生物则将填补我在世间留下的空缺。我记得我们几年前作出的承诺,为了不忘记,我们把它写了下来,我们双手交握置于纸上,握紧,再握紧。
我发现自己到了水边。我醉了,塞普丹珀把裙子拉到了自己的头上,她的身体仿佛昏暗中的灯塔闪现。冰凉的海水打在我的小腿上。我的裙摆浸湿了,贴在我的皮肤上。更远处的海沫里还有几个人影,他们仰面压到浪尖上。有个男孩赤身裸体,我看到他的阴茎贴着大腿,在他跳跃时露出水面。
在还未看到之前,我便已感觉到了变化。我的手指感到刺痛,不知为何我在哭。我往后退一步。我喊了声塞普丹珀,我觉得我听到了回应,但不确定。那声回应似乎在很远的地方,遥不可及。有人在抚摸我,但我看不见他们的手或脸。我向篝火看去,那里空无一人。约翰不在人群中。我沿着海滩走,醉得感觉自己有数不清的上下肢,数万根脚趾。我叫塞普丹珀的名字,有人大笑。有人握着我的手腕。接着我看到了她,在篝火边的她被照亮了。她正往别处走。她又穿上了裙子,它贴在她身上。有人和她在一起。是约翰。火焰跃动,变化,有那么一刻塞普丹珀和她身边人的影子犹如硕大的怪物。我退回至火焰边。我冻得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手指从指间到关节都是麻木的。我想握紧双手,但手里仿佛抓满了东西而握不拢。在惊愕的一瞬间,我被连根拔起,无家可归。我能感到塞普丹珀的手指在我的手中,两个人的心跳在我的胸腔中像雷达的光点般跳动,第二根舌头充塞了我的嘴,让我无法呼吸。我躺在海滩上。世界变慢了,仿佛它开始下沉。一阵憋闷,接着我的胯部感受到压力,突然的、惊人的、很快的一下,说不上痛。塞普丹珀所在之处尽是冰凉。有东西正在离我而去。我感觉它在渐渐消失,慢慢慢慢不见。疼痛随之而来,我咬住舌头,尝到了咸咸的铁锈味。疼痛让我觉得或许我同塞普丹珀和约翰在一起,蜷缩在她体内,警觉地感受正在发生的事。有东西正在离开我,我猛地意识到是我的第一次。慢慢慢慢不见。以一种间接的方式被取走。塞普丹珀在做爱——由于我们俩实为一体——我也在做爱。我闭上眼,攒拳握沙。
[1] July-bug,对应Junebug(绿花金龟)的文字游戏。
在湖南省长沙市长郡芙蓉中学的校本必修课上,每个学生都要学习与科技创新相关的课程,学校还将这些课程与数学、物理、化学等学科深度融合。在此基础上,学生还会选修其他课程,比如机器人、创意编程、生物科普实践等,丰富的课程和活动给学生种下了思维创新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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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省长沙市长郡芙蓉中学以“科技创新”为核心的校本课程,通过必修课程、选修课程的科学设置,通过科技节、科技大赛等丰富多彩的活动,让学生了解科创、认识科创、探秘科创,用知识和实践武装自己的“最强大脑”。
给每个学生种下创新的种子
在长郡芙蓉中学,初一年级新生最期待的就是每周一节的科技创新课。如何用一根红绳编出各种各样的中国结?如何让一张普普通通的A4纸变成美丽的玫瑰花?如何通过编程设计让电脑里的线条灵动起来或制作游戏让同学来闯关?如何用废弃的旧报纸、旧光盘设计一场既迎合时尚前沿又凸显环保理念的服装秀……这些都是学校校本必修课的内容。
学校自己编写了校本教材《青少年科创STEAM实践》,分为“知识运用创新篇”和“技法运用创新篇”两部分。最初,学校只是开设了一系列零散的科创发明兴趣社团,后来渐渐変为以STEAM教育理念为指导,以目标导向、任务驱动为方式的项目式学习。学校通过对青少年典型科创发明项目的了解、体验、认知、类比、拓展、创意、分享等过程,挖掘学生的创造潜能,从劳动技法、信息技术、创新思维3个方面带领学生初识科技创新,让学生明白科技创新并非遥不可及,而是与每个人的学习和生活息息相关的课程内容。
“恭喜你生了个女孩”,按下开关,面前看似简单的人工智能机器发出女声,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为了让学生弄懂生物课程“生男生女机会均等”这一问题,教师陈水章带领学生一起制作了这个“生男生女”探究器。探究器由塑料瓶、控制模块、语音播报模块等构成,塑料瓶中放置白球、黑球,分别代表男性含X、Y染色体的精子,塑料瓶与控制模块的接口处放置一枚白球,代表女性的输卵管内有一个含X染色体的卵细胞。打开开关,塑料瓶中掉下的若为白球,人工智能语音播报就会提醒“恭喜你生了个女孩”,若为黑球则会提醒“恭喜你生了个男孩”。
在课堂上,教师以生活情境导入,引导学生去观察并发现生活中的问题。比如,小发明“智能方向盘”就是来自学生戴辰、唐唯轶的生活观察。他们发现家长倒车时总不记得方向盘打了几圈了,有时还要多次下车去看才能将车停好。带着这个问题,他们在教师的指导下,运用数学、物理学相关知识,设计了“智能方向盘”这个实用性强的小发明。
带着生活中的问题,融合各学科知识,创新意识在每个学生心中开始生根发芽。
你知道这些课程的创新密码吗
通过科创校本必修课程,每个学生都对科创的知识和技法有了一些了解。对于一些兴趣特别浓厚的学生,学校开始思考——如何在校园中寻得一方空间,让这些学生完成课业任务的同时,保持积极探究、勇于实践的劲头呢?
学校的“科创教育特色中心”有一个布置得井井有条的空间,里面放置了多台电脑、数控车床、激光切割机、3D打印机等设备。这块区域是“0度催化”科技创新工作室,专门用来“催化”学生的创新想法,分为创意催化检索区、体验制作提升区和成果交流感悟区。“0度催化”意味着,学生即使是在科技创新领域属于毫无基础的“0度结冰状态”,也能在这个工作室内得到催化、引导,从而获得成长。
“教室里的日光灯为什么那么容易坏,有什么办法可以改进呢?”创新课堂上,两个学生提出的问题引起大家的兴趣。于是,师生开始共同探讨如何为日光灯“延寿”。经过几个月的查找资料、仔细钻研、反复试验,师生一起采用等效电阻替换一端灯丝的方式制作出“日光灯管增寿转换器”。
许多科技创新融合了物理、数学、化学等学科的知识。曾多次获青少年科技发明金奖的学生蔡韧说:“参加科技创新大赛,跟着老师‘做项目’,不仅提升了我的创新意识、动手能力,也极大提升了我的综合素质。”与蔡韧有相同感受的学生不在少数,学生杨侃曾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孩子,在介绍自己的小发明“防臭防蚊虫引冰沟盖”时,他紧张得说不出产品介绍词。为此,教师结合他的性格特点,釆用多种方式帮助他练习公开发言。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杨侃不仅能在现场流畅地介绍产品,生活中也变得开朗自信起来。
学校还以科创特色教育中心为依托,开设了丰富的校本选修社团,如DI创新思维、生物科普实践、奇思妙想纸质模型、机器人、3D打印、创意编程等。在生物科普实践社团中,学生动手制作泡椒萝卜和酸奶、制作生态瓶微景观、手绘植物挂牌、观察花的结构、自制手工皂、种植辣椒番茄、设计显微镜转换器、进行水培花的培养和分享……学生张楚云的小发明就是这样完成的——他观察蚂蚁的生活习性,思考如何在不破坏环境的前提下提高养殖红蚂蚁的效率,然后结合生物、物理知识设计了“鸟箱式红蚂蚁养殖箱”。学生从生活中的常见物品出发,将天马行空的想象付诸实践。
这里传承着科技创新的基因
“哇,飞得好高啊”“好神奇啊”……每年4月,学校举办科技节、知识产权宣传周等系列活动,这是小小科技爱好者的最佳展示平台。这里有炫酷的科技展览区,展出的展品均是师生亲手制作的科技作品,包括显微摄像仪、防盗报警背包、反应速度测试仪、摩擦力探究仪、空气能耳机、手摇发电手机壳等;这里有学校科创小组成员精心准备的科技体验项目,如模拟开车、VR探险、电离球等,一个比一个有趣;还有学生的各种文艺创作,畅想未来科技的绘画、科幻征文《我与2035有个约会》……真是奇思妙想,天马行空。
当然,人气值最高的永远属喷气式飞行器比赛。各班学生自制飞机,现场组装,班主任也上阵助力。看着充气小火箭一飞冲天,随后打开的一把把降落伞晃晃悠悠,学生满怀期待,看谁的飞行器飞得最高、落得最慢。在实践操作中,学生也了解了各种飞行器的气动布局和飞行原理。
每年科技节呈现的文学创新作品、艺术创造作品、科技发明作品,无不闪烁着学生的创新基因。形式丰富多彩的校内外交流、科普求知、竞赛制作,让校园焕发着不一样的光彩。
在培养创新思维的同时,学校也注重与创新息息相关的知识产权教育。经过反复构思,学校将知识产权中的版权、商标、专利等内容与学科教学进行对接。语文、英语、音乐学科与版权教育相结合,让学生了解版权保护对文艺作品的重要性;数学、物理、生物、化学、信息技术等学科与创新和专利相结合,鼓励学生联系生活进行科技创新;美术、地理、政治等学科与商标教育相结合,增强学生的商标意识。学校还在初一、初二年级实行知识产权“三每工程”,即每个教师每学期在每个班都要为学生上一节知识产权课——两年下来,学生可以得到30多课时的知识产权内容辅导。
如今,科技创新已经成为长郡芙蓉中学最具特色的综合性课程,学生将带着科技创新的基因,武装自己的“最强大脑”,拥抱更美好的未来。
(作者单位系湖南省长沙市长郡芙蓉中学)
《中国教师报》2021年06月16日第6版
作者:吴胜军 傅小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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